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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向他道惱,喬老爺卻歡喜不盡,說都要走這條路的,遲一點早一點罷了。又說,我有子有女,還有什麼可惱的?便不再續娶,買了兩個小妾服侍起居。兒子喬之珩已經長大,送往西洋讀書,小姐喬之琬養在閨中,由得妾侍教養。

光陰易過,轉眼喬老爺就六十了,他言道人活六十不容易,少不得從俗,要擺一下花甲宴。更兼家班在十年間把《牡丹亭》全本通演了一遍,他要為他們搭臺演戲,以示慶賀。早三個月,他就派人寄信給蘇州揚州的名角名票,上海杭州的名士名流,暮春四月之時,花月春風之際,在喬家唱上半個月的戲。

正日子那天,本鎮的頭面人物也都來了,韋家牛家吳家的老爺少爺們聚在花廳,跟名士貴賓們喝酒聽戲,太太夫人姨奶奶們則在樓上和喬老爺的兩房姨娘說話。花廳前的小戲臺上正唱著《驚夢》,扮杜麗娘的是家班裡的沈九娘,跟她搭戲演春香的卻是上海的名旦琴湘田琴老闆。這琴老闆不過才二十來歲,卻是紅遍申江,扮相嬌美,唱表俱佳。往日在臺上都是他的杜麗娘,今日卻甘為沈九娘做婢做貼了。上兩出《閨塾》裡和喬老爺票的塾師陳最良鬧學打渾,端的是嬌憨痴頑,甜俏可人,引得臺下一片彩聲。這裡引著杜麗娘看遍青山杜鵑,臉上一團孩氣,更襯得沈九娘桃腮杏眼,柳腰蓮步,如痴如醉。一出《驚夢》唱完,《慈戒》過場中,客人們才低聲交談,都道是這沈九娘駐顏有術,哪裡像是四旬徐娘。

韋家老爺向來和喬老爺交好,隔三岔五就會在喬家聽曲,對喬家之事最有熟悉,聽人質疑沈九孃的年華幾何,當下睜開眼睛道:“九娘從十一歲進喬家,今年是整三十年了。當年霞翁從繭船上偶見此女,便覺得是可造之材,邀來此間,命曲師教調,只半年就鶯聲嚦嚦,驚煞人也。霞翁惠眼品人,再無看錯。”

旁人聽了,紛紛讚歎。韋老爺又道:“霞翁迷戲,已是個痴人,這九娘更是個痴人。自學上這個,就再沒有一日擱下,當真個的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三十年間從沒間斷,方有今日之杜麗娘。你們看琴老闆,那也是絕色絕藝的了,比起九娘,尚差三成火候。”

牛老爺道:“那是琴老闆年歲尚輕,再加二十年辛苦,也許就有了。”韋老爺搖頭道:“非也,琴湘處亂紅塵中,夜唱日眠,晨昏顛倒,更兼往來酬宴,忍氣吞聲,難免心浮氣躁,為塵世所累。再過十年,就會豔名漸低了。他若是能有九孃的運氣,遇上霞翁這樣的東家,還尚可再越一層,否則到此為止了。”

說到這裡,臺上《慈戒》已完,琴湘田扮的春香在咒道:敢再跟娘胡撞,教春香即世裡不見兒郎。吳家三少爺吳菊人聽了微微一笑道:“琴老闆的春香真是演活了,他的杜麗娘我在上海看過,那是不如春香了。韋老爺,這唱戲,除了要一幅好嗓子和靜心修練外,伶人的性子合不合角色也是戲好不好的一處關節。”

韋老爺點頭道:“你這話說得有理,看不錯你年紀輕輕,卻是個懂戲的。幽貞嫻淑的杜麗娘,就該綿軟安靜的沈九娘來扮,嬌痴嬌憨的春香讓愛說愛笑的琴湘田來唱,就是找對了人。我就說霞翁會看人,再沒有錯的。噓,聽九娘唱了。”一桌子人屏聲靜氣,聽沈九娘幽幽嘆道:只圖舊夢重來,其奈新愁一段,尋思展轉,竟夜無眠。

吳菊人聽了兩句,有些兒閒悶,眼光不自覺地放在了杜麗娘的衣裙上,看了一會兒,輕聲道:“九孃的行頭是那處做的,花色這樣鮮活?我在外邊從沒見過。”

韋老爺晃了兩下頭,才抽空答道:“你問九孃的行頭?呵呵,都是霞翁的如夫人和女公子繡的,外面當然看不見。這可是真正的顧繡,如今有這個本事的,滿世界找不出十個人來。”

吳菊人暗讚自己眼光好,怪不得衣裙上的花葉隨著九孃的手法腳步隨轉光閃,像是活的一般。便又問道:“真正的顧繡?如今還有這個?我當是早就絕跡了。”

韋老爺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輕敲了兩下,道:“霞翁的小夫人中有一位是松江丁佩的再傳弟子,自歸喬家,就將一身絕技傳給了女公子。”

吳菊人驚問道:“這松江丁佩就是道光年間著有《繡譜》的那位嗎?傳說她既精刺繡又通畫理,於顧繡是心知其妙而能言其所妙者。”

韋老爺看他一眼道:“賢契連這個也知?哦,你家現做著繡品買賣,對這個精通,原也不奇怪了。不錯,顧家後人設幔授徒,收有無數女弟子,以至後來以仿效者皆稱顧繡,市面上仿偽甚多,真品難覓,你們是應該留心的。我看貴寶號裡,有一幅真品顧繡乎?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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