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講求功利性,或是社會的政治的或是商業的,總之在功利性一點上是統一的。沈從文的小說便是一種異端,《邊城》就是這異端的一個範本。
沈自以為的文學理想,是建築一所“希臘小廟”,“精緻、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既經濟而又不缺少空氣和陽光。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邊城》採用了一些寫實主義的手段,所完成的都是一個非寫實的田園世界。所謂寫實主義的手段,根本的就是語言上的節制和情緒上的節制,就是不在文字表面表現過多的“熱情”。熱戀中的沈從文曾經在一篇談論小說的書信中寫道:“這種熱情除了使自己頭暈以外,沒有一點好處可以使你作品高於一切作品。在男女事上熱情過分的人,除了自己全身發燒做出一些很孩子氣可笑的行為外,並不會使女人得到什麼,也不能得到女人什麼。”這完全是過來人的口吻。不發燒的《邊城》在形式上就表現出簡潔和鍛鍊的功夫,是一部精緻之作。所謂非寫實的世界,意味著它是自給自足的,不需要也不應該要求它與外在現實世界作直接的對應,它在它的內部自建了一套構架和秩序,那就是人性的純淨的愛的關係。這可能使它不真實,卻格外生動。“‘似真’‘逼真’都不是藝術的最高成就”,沈從文這樣說。它生動,不全在於人性的溫暖和完美,尤其在於人性所造成的缺失和遺憾。天保、儺送兄弟都愛上了翠翠,翠翠喜歡儺送。天保自動離鄉,卻在途中落水身亡。儺送不敢面對愛情和婚姻了,也出走。翠翠孤獨地在渡口守望。“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天回來。”牧歌世界因為有它自造的傷害和破損,所以才格外有力和動人。沈從文不迴避追求散文詩的效果,也不排除“偶然”和“情感”對命運的更改,這便使他的人物命運有起伏有轉折,進而使作品有深度而不平面。那麼,在這個意義上,沈從文還是參照現實來自擬的。
1934年1月,新婚不久的沈從文告別新娘返回湘西老家一行,發現故鄉原有的正直樸素美已所剩無幾,回來後的成績便是《邊城》和《湘行散記》。《湘行散記》雖是散文集,卻可以當小說來讀,因為是一組寫人事的短篇。就個人偏好而言,我喜讀《湘行散記》甚於《邊城》。《湘西》和《長河》則是1938年沈從文第二次返鄉後的收穫。《湘西》是比較純粹的散文,沈是當它作風物誌來寫的。
《長河》寫出的是社會風俗史,是沈從文最傑出的作品,語言上邊說到了,此其一。其二,是人物嘴臉清晰。夭夭要比阿黑、翠翠更見個性。《邊城》中除翠翠、老船伕之外,其他人物便嘴臉模糊,只看得到他們的一點行為狀態。《長河》但凡上場的有名姓人物都有清楚的正面的刻畫,這是因為用力的寫實的緣故罷。雖然如作者所說“加上一點牧歌的潛趣,取得人事的調和”,卻並不寫意式隨便塗抹人物。第三個傑出,便是規模大,人物多,場景多。沈向來只築“小廟”,求一個“用料少、佔地小”,局面不大,《長河》開場就甚寬闊,一改舊貌,可惜有始無終,三卷只完成一卷。
沈從文未完成的計劃還包括九篇類似《邊城》的中篇,廢卻了一個總題目《十城》。《月下小景》原計劃寫一百個佛經故事,也只完成十則,原擬的題目《新天方夜譚》只好改為《新十日談》。即使如此,從總量上,沈從文小說也足夠驚人了。研究者中間有人說,沈的作品疊起來有兩個等身高。斯諾稱其為中國的大仲馬。大仲馬沒有作過文體試驗,沈從文則反反覆覆地從事他所謂的“情感體操”,“一種使情感‘凝聚成為淵潭,平鋪成為湖泊’的體操。一種‘扭曲文字試驗它的韌性,重摔文字試驗它的硬性’的體操”。這與他在大學教小說習作有關,因為要為學生作不同體例的示範。他平生總是固執地稱自己的作品為“習作”。雖然,他的習作失敗的有許多,但僅僅成功的那部分,也足以使他成為一個傑出的與眾不同的作家。他說過:“一切作品都需要個性,都必須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達到這個目的,寫作時要獨斷,要徹底獨斷!”堅守這種理念,使他長期受到批評界的敵視,但最後是他贏得了最終勝利,這種光榮不次於贏得他的新娘。
二十歲的沈從文告別湘西,奔赴北京,曾經有兩種準備,讀書是一種,“讀書不成便做一個警察;做警察也不成,那就認了輸,不再作別的好打算了”。他到底還是作了別的打算。
。 想看書來
第二十章 錢楊雙峰(1)
張愛玲改了自己的《傾城之戀》作話劇,1944年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