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氣風發地走出營房,走上綠蔭如蓋的寬敞的上海大街,身後跟著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兵。儘管代理連長距離威風八面的將軍還差得很遠,可是眼前是戰爭年代,戰爭中的軍人是最有資格理直氣壯地走在馬路中間並把地皮踩得咚咚直響的。一輛老式有軌電車哐當哐當地開過來。
代理連長很神氣很威嚴地叉開雙腿攔在馬路中央,要是換了平時,一個小小的連長決沒有膽量在上海大街上隨便攔車的,否則憲兵隊隨時可以逮捕他們。但是現在不同了,現在是戰爭期間,戰爭期間軍人乘車一律免費,他揮揮手,電車果然停下來,讓軍人們上了車。司機是個面色冷漠的中年男人,他用上海土話嘟噥了一句什麼,彷彿埋怨天氣不好什麼的。車上乘客不多,大都是上下班的工人職員,男女都有。他們像所有有侷限性的自私自利的上海小市民一樣,用很謹慎很戒備很疑慮很不信任的表情對待軍人們的到來,彷彿不是日本強盜而是這些渾身土氣的鄉下佬闖進城市來打攪了他們的平靜生活。〃……請問長官,你們是從前線下來的嗎?〃一個白髮老者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要打聽什麼?”
〃歡迎歡迎,長官辛苦了。〃
〃那當然,老子們已經打了好幾個月,個個都死了好幾回的!”軍人長久壓抑在心頭的抱怨和救國教民的豪氣一齊發作起來。
〃請問……你們還要多久才能打敗日本人?〃 軍官立刻噎住了。
這個簡單問題簡直就像一塊滾燙的馬鈴薯卡在喉嚨裡,使他足足幾分鐘喘不過氣來。雖然抗日不是哪一個人的事,可是老百姓不指望軍隊指望誰呢?
〃媽拉個巴子!〃軍官惱羞成怒,把德國造駁殼槍拍得嘭嘭響,〃老子們渾身都是窟窿,掛花帶彩,天天出生入死,你們怎麼不去跟日本人打一打?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上海王八蛋!赤佬!……你們誰有種就跟老子上前線去,省得躲在一邊說風涼話!”一車的上海人自然都沒有種。軍官得理不讓人,又喋喋不休地罵了半天。幸好當時抗戰靠自覺,不大盛行抓壯丁,加上代理連長官銜太小,否則這一車人都難免被送上前線去體驗愛國主義的滋味。
電車拋下他們哐當哐當開走了,他們來到租界附近的外灘繁華街道。
由於上海市區的虹口、閘北一帶炮火連天,被戰火驅趕的難民大批逃進租界所以南京路淮海路一帶依然熱鬧非凡。外國租界的房頂上鋪了幾丈寬的外國國旗,沿線街道都拉上鐵絲網,築起沙袋工事,並有許多全副武裝的外國水兵站崗。連租界外面鱗次櫛比的商家店鋪都一如既往地開門做生意,黃包車上坐著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招搖過市,濃裝豔抹的賣笑女當街拉客,酒館飯店依然生意興隆,吆五喝六杯盞之聲不絕於耳。
可見〃商女不知亡國恨〃並不只是古代的事。問題是如果一個政權本身很腐朽,很不景氣,連政府都無法救因效民於水火,那麼亡不亡國同下面生計維艱的弱女子們有什麼關係呢?
中國軍人看得目瞪口呆,僅僅隔了一條黃埔江,那邊是地獄,這邊卻是極樂世界。代理連長看得咬牙切齒,恨恨地一拍大腿道:〃媽拉個巴子!……老子們也進去享享福!〃
不料外國水兵攔住他們,指著一塊牌子連聲說:“NO!NO!〃原來那塊牌子上寫著幾個大字,華軍禁止入內!
再看租界裡那些高頭大馬的黃頭髮外國水兵,個個營養充足居高臨下,武器清一色是衝鋒槍卡賓槍和自動步槍,樓房頂上架著高射炮,樓房下面停著坦克裝甲車。穿草鞋的中國軍人立刻洩了氣,自己灰溜溜地走開去。代理連長心中突然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怨憤,一路上罵人,罵爹罵娘罵小兵,直到把中國人的男女祖宗統統罵了一遍。
後來他們走過著名的〃大世界〃娛樂場,這一帶因為沾了租界的光所以也很繁華,電影院正在上映卓別林的新片,妓院開門納客,店鋪老闆們臉上掛著職業的謙恭笑容,把生意照樣做得火紅。而那座類似羅馬鬥獸場的橢圓形建築物〃大世界戲院〃,則好像一座漂浮在霓虹燈廣告海洋上的五光十色的歡樂島嶼,洞開的大門深處,一陣陣高亢的越劇唱腔伴隨觀眾的喝彩聲和喧天的鑼鼓不絕於耳。軍人們臉白了,彷彿個個都被子彈擊中停步不前。
咫尺之隔,那邊是槍林彈雨血流成河,這邊是燈紅酒綠醉生夢死。兩相對照,誰該去打仗而誰又該理所當然地享受幸福生活呢?
嘴角抽搐的代理連長就帶著他的一小隊人大步闖進了妓院。
〃……長官息怒,請勿要發火。〃精明的老闆當然不敢得罪帶槍的軍人,他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