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這一個個名垂青史的人物點亮了這個時代,而父親和程範二人,乃至自己,就是其他樸實無華的網結,繞在那些閃亮節點周圍,既不太遠,拐著彎就能連上,卻不夠近,不足以分沾榮光。
這種感覺挾著一股浸徹到心底深處的微風,裹住了王衝的心神,
“我已經陷在這張網裡,本身就是這張大網的一部分……”
王衝心有所感,與黃庭堅論親戚還算靠譜,可與三蘇論親戚,就實在太遠了。以此為標準的話,三蘇的親戚怕是成千上萬。
天下本就是一張大網,大宋治下億萬活生生的宋人,都是這大網上的網結。大網並不是平鋪的,圍成網眼的網結相距遠近不一,但每一個網結都能連起來。而這張大網正沉甸甸地兜著什麼東西,那股浸徹心扉的微風,正發自網中。
王衝心說,那東西,大概就是歷史,壓在自己身上,正在發生,而不是已經逝去的歷史。
此時再反芻王彥中三人的談論,又有了另一番感受,黃庭堅之死的悲愴,蘇東坡之死的憾恨,王彥中等人對蜀洛黨爭的扼腕長嘆,以及對當今朝政的痛心疾首,一股股地翻騰不止。這讓王衝忽然感覺,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更加真切了。
王衝豁然時,就聽酒碗相撞聲不斷,王彥中三人竟然灌起了悶酒,該是無比糾結。
王衝能體會到這種糾結,他們本就是蜀人,又與蜀黨領袖有親,卻出於洛黨領袖,理學宗師程頤門下,不得不跟蘇東坡和黃庭堅在某種程度上劃清界限。嘴上雖然堅決,心中卻鬱悶難解。
“瓶兒,我們也幹了這一碗!”
“我不喝,待會程四叔和二舅喝醉了,還得幫他們收拾……”
屋裡虎兒也鬧了起來,他吃得飽飽的,又端著蜜酒灌,小小年紀,肚皮卻如無底洞一般。自己開懷暢飲不算,還勸瓶兒喝,瓶兒板著小臉,很認真地拒絕了。
“蜜酒不算酒,真喝醉了,還有二哥在。”
看著宛如小大人的瓶兒,王衝愛憐地道。
瓶兒眨眨眼睛,再皺皺小臉,像是在說:“我真不想喝,不過二哥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可捧起散著蜜香的小碗時,臉上兩個小酒窩無情地出賣了她。
看著弟弟妹妹的滿足之sè,王衝也發自內心地微笑著,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張臉上正綻著兩個酒窩,讓只稱得上清秀的他多出一股淳淳之氣。
接著笑容就僵住了,一聲呼喝劃破夜空,清晰無比地迴盪在山坡小院裡。
“黨禁一rì不廢,一rì無君子朗朗青天!舉目望去,朝堂州縣滿是小人,到底要把這個天下禍害到什麼時候!?”
一直在打馬虎眼的王彥中喝醉了,成了最憤的一個,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王衝心驚膽戰地出門打望四周,看是不是有外人在偷聽。
這個時代,政風苛厲,妄言朝政,“詆譭”臣僚,可是大罪,打小報告升官發財之風盛行。還好這裡是鄉間,三家村的村民又都是淳樸之人,沒誰來蹲牆角。真要被人捅去官府,以這三人的酒話,不定要被編管儋州,享受蘇東坡的待遇。
不對,編管還是對官人的優待,範奚拔拔勉強夠得上,換作王彥中和程世煥,挨不著砍頭,也得先挨八十大杖,然後流遣到沙門島一類的絕死之地。
夜sè已深,寒氣沉沉,王衝打了個寒噤,對自己之前就想著閒閒而求的心思生起疑問,這世道,真能安穩地享受自己的小富貴?
王彥中的疑問,王衝很清楚答案,大宋正一步步行向深淵。如今還只是憤懣,再過十多年,那就該痛哭流涕,乃至吐血了。
看來自己之前的想法還是太單純了啊,真要在這艘即將沉沒的破船上掙得榮華富貴,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必須認認真真想清楚。
深夜,三人將海棠樓送來的四鬥海棠chūn喝得jīng光,擠在一張床上抵足而眠。搞定了他們,王衝再安頓瓶兒虎兒睡下,在書房裡燃起油燈,看著書架上一排排線裝古書,發起了呆。
厚實而寬大的楨楠木書架,黑中透紅的漆sè深沉凝重,彷彿時光也難以留下蝕痕。這書架實際已在王家傳了八代,有近二百年曆史。
若以為就這書架貴重,就是買櫝還珠了,真正的傳家之寶還是書架上的一本本線裝書,尤以上方兩排書為貴。其中一部分王何氏差點搶了去,王衝也曾質押出去,最終還是回到了書架上。
石室十二經拓本,拓自石室jīng舍,也就是如今成都府學裡的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