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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部分

《王小波全集》 第四卷紅拂夜奔:第八章(1)

本章的內容受到了卡夫卡《變形記》的影響。這位前輩大師的人格和作者極為近似。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有關虯髯公的,他是個方頭方腦的人,十分粗壯,長了一雙圓柱形的眼睛,這就是說,他的眼珠子往外凸,好像得了甲亢。他出生在中國,後來住在扶桑,人家也看不出他不是本地生人,因為這種相貌很平常。扶桑是一個傍海的地方,石頭岸上長了好多小松樹,看上去好像才長出來,其實已經有好幾百年了。虯髯公住在木板釘成的宮殿裡,吃著生魚片,無限懷念洛陽城,懷念楊素府裡的伙食,還懷念紅拂。楊素府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石頭砌的,窗戶上鑲著透明的雲母片,從裡面看很明亮,從外面看卻像白內障病人的眼珠子。虯髯公再也住不上這樣的房子了,因為在扶桑要蓋這種房子,就得把所有的人全趕到山上打石頭採雲母。扶桑的女孩子也沒有紅拂好看,她們還特別不會打扮,總是在臉上撲極厚的粉,每次親熱過後,都要撣半天衣服。這一點後來特別叫他傷心。他對扶桑女人用的粉過敏,後來得了哮喘病。而他越是喘,那些人就越要撲粉。

虯髯公初到扶桑時方頭方腦,後來就變了模樣。他的眼睛後來也不凸了,哮喘病也好了,不再懷念紅拂和楊府的伙食,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人從生到死是個漫長的過程。虯髯公先是沒有甲亢和哮喘病,後來同時患上了這兩種病。再後來這兩種病都好了。這就是本章將要講到的故事。

我自己的一生是這樣的:二十多歲時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去扒土,但沒有扒出個名堂;三十多歲時像個變態分子一樣,見到漂亮女孩子就盯住了猛看,但也沒看出個名堂。四十多歲證出了費爾馬,按常規就該一輩子沒法發表,像個老處女到了這般年紀嫁不出去了一樣,但僥倖成了人瑞。當然,這種經歷毫無代表性。有代表性的是扒一輩子土,當一輩子的變態分子。我的這種經歷頗像虯髯公,他本來該在洛陽城裡當一輩子的變態分子,後來卻跑到了洛陽城外(當時他也是四十多歲)。於是一代名俠,就此墮落了。

虯髯公沒有墮落時,總是坐在地上嚼鞋子,從新麻的苦味裡體味人生。這時候他的眼睛和正常人是一樣的,既不凸也不凹,而且從來也不喘。太陽曬在他的臉上,汗流到他眼睛裡,像紅拂這樣的絕代佳人從他眼前經過,都不能使他有所動搖。只有在半夜裡性慾難熬的時候,才拔劍出去,仗義行俠,發洩心中的慾念。被他殺掉的姦夫淫婦,總是七零八落,需要仔細分揀才能分開,盛進兩個籮筐。這種分揀的工作誰都不想幹,但又不得不幹,因為男女有別,死了以後也不能混在一起。對虯髯公來說,只要偶爾感到紅拂從身邊走過時的森森涼意,嗅到她身上的氣味就夠了。像這樣長髮委地,肌膚如雪的女人只是用來欣賞的。等到他將來老了,領導上會給他一個奶水流盡了的奶媽做老婆。那種女人臉上皺紋特別多,牙齒雖未脫落,但是齒縫特別的寬,以至牙床好像一把用舊了的梳子;她的奶袋平坦而廣闊,好像鰩魚(這種東西俗稱老扁魚),或者大象的耳朵一樣,假如能夠撲動,可以試著飛上天去。領導上還會給他分配一間住房,是穀倉裡隔出的小間,就如我過去住過的筒子樓,這個女人就會在黑洞洞的地方做針線。他們倆在這間小房子裡交配,生孩子。用不著領導提醒他,虯髯公就知道這是所說的幸福生活。但是在住到穀倉裡之前,還要在陽光下住很多年,嘴裡嚼著鞋子,看著紅拂苗條的背影。我不知你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看,反正虯髯公把這看做領導對他的考驗。

虯髯公尚未墮落時,紅拂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棵特別美麗的植物,比方說,一棵大柳樹,她頭上的萬縷青絲就像是柳條;或者她是一條幽靜的小溪,那萬縷青絲就是水流裡飄蕩的水草。雖然他也起過等紅拂走過時往地上一躺,從裙子底下看看她的腿,或者乘教授劍術時從她領口進去偷看幾眼等念頭,但他不是總那樣的。偌大一個洛陽城都會出毛病,何況一個虯髯公。總的來說,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是一個系紅色的丁字布,被海邊上的陽光曬得黝黑的人,這個人是一個扶桑的漁夫,清洗大海里撈出的鰩魚,撒上鹽,再把它曬乾;或者是一個圍草裙的人,在暗無天日的森林裡被漚得黑不黑白不白,這個人是個馬來西亞的象奴,每天都要給大象洗耳朵;或者像我這樣的人,每天晚上用雙手揉著小孫皺皺巴巴的乳房,眯著老花眼看她趴著睡覺壓出的紋路,她還說假如她得了乳腺癌不能早期診斷就要惟我是問。總而言之,假如這樣的話,我們就都是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