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尊佛像沒有半點佛性,反而像是盤踞在一團的畸形怪物。數不清的手臂朝上展開,中間一個男人坐在蓮花臺上,掌心相合。仔細看石雕的五官,這偽佛長得居然很像潘成。 孔金枝沉默許久,問:“贏舟。爸爸該是什麼樣的?” “我不知道。”贏舟看著上方的佛像,回答,“我媽說他是個殺人犯,我還沒出生他就被槍斃了。後來她再婚了,我繼父是賭狗,還家暴。我讓她離婚她不同意,也許愛能止痛吧。” 說到這,贏舟難免覺得有些好笑。 “喔,”孔金枝的聲音低了下來,“我也沒見過他。我媽說他是詐騙犯。我媽是夜店陪酒的,他是夜店的保安。騙了她幾萬塊錢跑了。在老闆那裡留的身份證也是假的。她好蠢,那個男的說借錢當彩禮,向她家提親。她居然還相信了。所以她也不喜歡我,說一看到我就會想起我爸。她經常打我,打完又哭,說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太生氣了,讓我原諒她。” 孔金枝摸了摸自己挺起的肚子:“我該原諒她嗎……?” 她肚子裡的人形胚胎拳打腳踢,手骨把肚皮撐出一個凸起的弧度。 “你為什麼要把她裝進肚子裡?”贏舟問,“她還活著嗎?” “因為我覺得我才是媽媽,她是女兒。她脾氣不好,情緒暴躁,經常哭哭啼啼的發神經,又虛榮,還要靠我賺錢養她。”孔金枝回答,低下頭,思考了片刻,“一開始可能還活著吧,把她塞進肚子裡的時候,我還挺高興的,因為只有我能喂她,她也只有依靠我活下去。但後來大概是死了。我是怪物,她也是。” 在一個不正常的家庭裡,親子關係的確很容易顛倒。 尤其是那些情緒不穩定又軟弱無力的媽媽。往往是孩子承擔了保護者的角色。 許文玲也一樣。這的確是母職缺失,但贏舟已經不怪她了。 因為許文玲已經死了。 贏舟思考片刻,回答:“保護她不是你的責任。你也可以不愛她。” “……是嗎。”孔金枝的眼神飄忽了一瞬,“你媽媽會喜歡你的吧,因為你是男孩。還長得好看,看起來腦子和脾氣也挺好。被討厭的小孩不會像你這樣。” “而且你是男的,好羨慕你。你繼父不是同性戀吧。也不會讓你招財什麼的。” 客廳裡的氣氛頓時凝固起來。 贏舟張開口,又緩緩閉上。語言貧瘠又蒼白。 黑線纏繞住了石像。這尊石像看起來不大,卻比他預測的更重。拖拽佛像時,房間的地板都在微微顫動,像是一場小型的地震。 但無論石像如何抗拒,贏舟還是把它高高舉了起來,然後往牆壁上狠狠砸去。 承重牆上的坑更大了,裂紋幾乎遍佈了整個牆面。 石像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片飛濺,沒能留下一塊完好的部分。 動作明明不大,贏舟卻感覺很累。有一種力氣被抽乾的疲憊感。 就像是當年在高中運動會上跑完五千米的時候。 班上的體育委員收到暗示,給他報了長跑。 等贏舟知道的時候,名單已經核對好了,交到了校運會組委方。 沒辦法中途退出,除非是選擇不要分數。班級榮譽感,在當時是一件重要又不重要的事。 因為這個標準的最終解釋權不歸贏舟。 這些人大概是想看贏舟出糗。但很可惜,贏舟的身體並不差。他讀小學的時候,為了省五毛公交費,每天都能提前半小時起床,跑步三公里到學校唸書。更早一點是在村小,要走山路。那時候要五六點起床,還要穿過高高的山,寬寬的河。 他一路走到現在,當然不會倒下。但五千米跑完真的很累。 尤其是別的運動員都有很多同學端茶遞水遞毛巾,他第一個到的終點,終點處卻什麼也沒有。只有班主任老師後知後覺地趕到,端來了葡萄糖水。 很多汗,滿臉都是。也不用在乎到底有沒有流淚。 贏舟擦掉了從臉側流下的汗,往前走,推開了孔金枝臥室的門。 女孩就趴在地上,抬頭,愣愣地看著他。 贏舟蹲下身,雙手架住了她的胳膊,然後把她抱進了自己的懷裡。 孔金枝瞪大了眼,身體格僵硬,她甚至想把自己團起來,手足無措。 贏舟摸著她的頭髮,斷斷續續地說著:“別揹著了,不要這個東西。愛和恨都太累了,很消磨人的……為自己活著就好了。” 孔金枝的身體顫抖起來。她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胳膊放在哪裡,張大嘴,卻連哭泣都發不出聲音,只有眼淚一個勁地往外流著。 她回抱住贏舟,終於嚎啕大哭起來,分明傷心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