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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跡般地騰空而起,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與十幾個越南士兵同歸於盡的慘烈情景。當時發生的一切驚呆了他和所有臥倒在他後面的戰友,最讓他們無法忘記的是,就在秦保國的手榴彈已被拉開但還未爆炸的短暫幾秒鐘裡,好幾個人都親眼目睹了秦保國那因為激動和狂喜而變得神采飛揚的臉,並吃驚地在上面看到了一個讓人難以相信的事實:這個農村來的新兵面帶微笑,似乎是在做一件令他迷戀和期盼了一生的事。

彷彿對第二天發生的事情有著預感一般,秦保國犧牲前的那天下午,第一次和楊邁說了很多話,如同他離開狼狗“天將”前做的一樣。楊邁從頭到尾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插一句話。他被秦保國從小在那個普通的小村子裡經歷的極度孤獨、貧窮和他內心的全部渴望和絕望震得手腳發麻,他無法相信自己與這個農村兵的內心竟有著如此似曾相識的感覺。最後,秦保國懇求楊邁一定要收養他的“天將”——如果他能活到戰爭結束的話。楊邁還是沒說一句話,只是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趴在沼澤地裡回憶秦保國的這個北京學生兵,是為了逃避當時的文化革命帶給他的絕望而在四年前參軍的。他的父母在文革初期一起自殺時他只有九歲。他靠著讀安徒生的童話度過了獨自生活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後來,陪著他的變成了托爾斯泰的小說,可是它們無法幫助他癒合歧視給他帶來的創口。他迫切需要一種外在的肯定來抵制內心的無助,想透過參軍來體現被他懷疑的自身的生存價值,並透過愛國主義和自我犧牲來證明生命可能有的另一種意義。

可是秦保國的犧牲徹底改變了他。

楊邁後來在日記裡寫下了這樣的話:秦保國在拉開手榴彈的一剎那,他臉上的表情是我一生中從未見過、並希望此生再也不會見到的。那張放著光的臉上有著世界上最卑微、最孤寂的靈魂最終得到解脫後才有的狂喜,也有著一個默默修行一生的僧人終於見到了極樂世界的聖潔之光後的真正心滿意足。那臉上寫著世間所有悲劇的完整內涵。

在另一篇日記裡他寫道:“當秦保國為了最後的解脫和尊嚴迫不及待地衝向戰場時,他的生命並不僅僅是被戰爭、貧窮和命運所毀滅,更是被比它們更可怕、藏在他的每一個同類靈魂之中的冷漠。那冷漠就藏在那個小村子裡,藏在所有有人的地方。”

楊邁在目睹了身邊更多戰友的生命消失之後,僥倖在戰爭結束時活了下來。復員以後,他不允許自己再去碰觸與那段經歷有關的任何回憶,特別是關於秦保國。

進入八十年代後,中國的政治局勢繼續發生鉅變,楊邁和很多人一樣,也有了上大學的機會。畢業後,他拿到獎學金去美國讀研究生,選擇了一個極少有人感興趣的專業——園藝。畢業回國之前,他轉遍了美國,然後回到中國。他在雲南開了一個園藝種子公司,準備將餘生致力於培育新品種的植物和花卉。他痴迷鳥叫、蟲鳴和流水聲,不可抑制地厭惡一切人造的聲音。

很多年之後,他的兒子,一個出生在經濟改革之後的年輕人問他什麼是對個人和社會都有利的工作。頭髮已經灰白的前退伍軍人毫不猶豫地說,“作一個園丁”。

秦保國犧牲之後 ,國家發給他的家屬一筆可觀的烈士撫卹金。天水塢村的村長代表村委會把它送到了春桃所在的縣精神病院。村長回來之後對大家說,春桃對關於她兒子的事情根本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整天地向所有人微笑,不停地重複著那一套溫柔的老話。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聽完後村長的話,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能像她那樣活著,誰能說不是一種福氣?”

天水塢村因為出了秦保國而遠近聞名。村長被一次又一次地請到天水塢所屬的公社、公社所屬的縣和周圍的村子和學校去做報告。不過他在所有的報告裡都提到秦保國從小就是個被人喜歡的好孩子,但是怎麼好,他沒有具體說過。天水塢人不論走到哪兒,都會有人問起秦保國,似乎他是天水塢唯一值得說道的人和事。那時,再也沒有人叫他“煤球”了,所有的人都一律叫他的大名秦保國。人們終於習慣了說“秦保國”這個名字,在提到這個名字時口氣裡總帶著誇張的自豪,彷彿在說他們自己家的孩子。

後來,隨著歲月的消逝和社會的變遷,秦保國這個名字不知何時開始被天水塢人淡忘了。那個半邊已經坍塌的小泥坯房,也早就被時間和風霜蹂躪得像一隻掉了底的鞋,遺棄在全村最荒蕪的角落。有一陣子,村裡傳說那一帶鬧鬼,因為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在黃昏時親眼看見“煤球”抱著狼狗“天將”坐在炕上看窗外。這造成後來走那條路的人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