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譚紹聞日出時自張宅回家,腰纏百金,也覺帶他不動,曳著腰往前急走。只因心頭歡喜,也就忘了街上耳目。從衚衕口到後門時,門方閃開,一徑到了樓下。家中因一夜不見了紹聞,都是渾衣睡的,此時正打算差人找尋,恰好紹聞到了樓下,閤家驚喜。王氏問道:“你往那的去了。”紹聞也不答應,撩起大衣,解開戰袋,丟在地下。說道:“梅姐,你倒將出來。”
冰梅提起戰袋往下一抖,撲的溜出十封銀子,也散了兩三封,銀錁兒滾了一大片子。王氏道:“你就揭了這些?”紹聞道:“咦,我揭不成,這些是我贏的。”王氏道:“你哄我哩。”紹聞道:“豈能在娘跟前說瞎說,實是贏張繩祖的。他那一次沒有在咱家小車子推錢?這番我報了仇,贏他一百三十兩。與了夏家二十兩,眾人破費了十來兩,這是整整的一百。”王氏道:“咱家可也有這一遭兒。那日他那黑胖漢子搬錢時,恁樣強梁,贏不死那天殺哩!”惟有孔慧娘一聲兒也不言語。
王氏道:“趙大兒拿洗臉水來。你看你那臉上都是油氣,指頭兒都是黑的。”冰梅道:“奶奶忘了大兒走了?”王氏道:“我一發糊塗到這個地位。你就去取水罷。走了大兒畢竟不甚便宜些。晚上叫樊家女兒做伴兒,人又蠢笨,半夜中喉嚨中如雷一般,怪聒的人慌。”冰梅取上水來,紹聞洗了臉,王氏叫先做些掛麵湯兒吃。紹聞吃了半碗,嫌不中吃,放下了。
只聽德喜兒到樓門說道:“當店宋爺要上京,眾人約定今午餞行。昨日約了兩次,不曾在家,如今南號裡又來約。該去的時候,分貲五錢,也是南號裡收管。”王氏道:“上年捎頭面時,也承他許多人情,該去走走,五錢分貲也有限。”紹聞就於散銀中捏了一個小錁兒,取戥子稱。王氏道:“一百兩整數休要破了,你就一封一封帶去,先完了他這宗賬,也不枉你贏了這一場子。我另與你五錢銀子做分貲。”紹聞喜自不勝,另封五錢分金,就叫德喜兒拿了一個大拜匣,將一百銀子封包,自己換了新衣。王氏道:“你一夜未必睡,早些回來歇歇兒。”
紹聞道:“娘說得是。”遂攜著德喜兒,夾著大拜匣,包上一個舊坐褥,一直上當店來。
當店戲已開本,眾客下位相迎。紹聞秘地將分金交明,便道:“宋爺,有小事相商。”宋紹祈看拜匣張著口兒,露出銀封,遂引至密室。紹聞叫德喜兒展開拜匣,當店小夥計架起天平,宋紹祁取出信票,拿過盤子,算連本帶息該九十八兩三錢。
紹聞將銀子傾入盤內,兌上法碼,只九十五兩有零。這原是假李逵包封時節,暗除了幾兩。紹聞只疑天平法碼不合張宅戥子。
宋紹祁說:“當日在京首飾樓下兌換,原是借的珠子鋪的足紋,這成色遞不上,還少三兩一錢。本不該爭執皮薄,只是非關小弟私囊。一時再講全要,我也不肯叫譚爺回去再齲”又叫小夥計取過算盤,對小夥計說:“你上一筆賬。譚爺名下除收九十五兩二錢外,連色並尾欠,還欠五兩三錢二分。你一發上成整數,算作借銀五兩罷。”紹聞道:“承情。”宋紹祁一把拉住,又到前廳看戲。眾人立身候坐。
紹聞坐不多時,只是打呵欠。頃刻排桌列座,序了次序,戲子又開整本。紹聞身子乏困,品味未完,得個空兒走了。
回家進的東樓,撲的倒在床上,呼呼的夢入南柯。這一覺好睡也。
直睡到飛烏西墜家家上燈時節,方才有個醒意。夢囈中還叫了一聲:“死么,看你怎麼滾!”方才大醒了。
睜眼看時,在自己臥房床前,擺了一張炕桌,四面放著小低椅子四把。桌上八個圍碟,中間高燒著一支大銷金燭。”後一個銅火盆,紅炭騰焰,一把茶壺兒蚓聲直鳴,一提壺酒也熱了。冰梅抱著興官兒坐著。孔慧娘見醒了,起來一面說,一面斟了一杯茶:“你渴了,吃杯茶兒。”紹聞起身坐在床上,接了茶呷了一口。指著碟酌說道:“這是做啥哩?”冰梅笑道:“你贏了錢,俺兩個請你的,休嫌席保”紹聞道:“當真你兩個擺什麼碟兒。”孔慧娘亦微笑道:“真正是請你的。”
紹聞出的樓門,在院裡略站片時回來。冰梅就把睡著的興官兒放在床上,枕的是慧娘新做的黃老虎頂面小枕頭,蓋了慧娘一領綠祆襟兒,半遮半露,呼呼的睡。紹聞只得坐了正座。
冰梅斟了一杯熱酒遞與慧娘,慧娘接杯在手,放在紹聞面前。
又放了一雙箸兒。冰梅又斟一杯酒,放在慧娘面前,自斟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慧娘手拿兩雙箸,一雙放在自己面前,又遞與冰梅一雙兒。紹聞笑著舉手道:“我與你兩個看個回奉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