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湖縐皮襖,倒在床前一張藤椅上,感嘆地說。
“媽,你今天牌打多了,”琴在桌子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帶笑地望著坐在斜對面的母親說。“本來打牌太費精神,虧得你還打了十二圈。”
“你總是怪我打牌。你不曉得,像我這樣大的年紀,不打牌又有什麼事可做?”張太太帶笑說。“不然就像你婆婆那樣整天誦經唸佛。可是我又做不到。”
“我並不是叫媽不要打牌,我不過說牌打多了費精神,”琴分辯道。
“這一層我也曉得,”張太太和藹地說。她忽然注意到李嫂還垂著頭無精打采地立在衣櫃前面,便對她說:“李嫂,你去睡罷,沒有事了。”李嫂應了一聲,正要轉身走出去,張太太又問了一句:“茶煨了嗎?”
“是,煨在‘五更雞’上面,”李嫂應道,便往外面走張太太又繼續說下去:“你說什麼?——啊,你說牌打多了費精神。這一層我也曉得。然而我的精神不費也等於費的。我一天無事可做,這樣活久了也沒有趣味,活得太久了,反而惹人討厭。”她說了這些話,便閉上眼睛,兩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好像就要睡去似的。
屋裡異常清靜,只有鐘擺滴答地響著。
琴本來有重要的話要對母親說,可是她看見母親閉上眼睛,知道今晚沒有說話的機會,便站起來,想喚醒母親上床去睡,免得受涼。她剛剛站起,張太太就睜開了眼睛,望著她說:
“你給我倒杯茶來。”
琴應了一聲,便走到茶几前,拿了一個茶杯,把煨在
“五更雞”上面的茶壺拿下來,滿滿地斟了一杯釅茶,送到母親面前,放在旁邊的一個矮凳上,說:“媽,茶來了。”但是她並不走開,還立在母親旁邊,興奮地望著母親。她覺得機會來了,可是她還有點膽怯,話到了口邊,又被她收回去了。“琴兒,你今天也累了,你也去睡罷,”母親溫和地說,從矮凳上端起茶杯接連喝了兩口。
“媽,”琴並不走開,卻親熱地喚一聲。
“什麼事?”張太太仰起頭看琴。
“媽,”琴又喚一聲,一面低著頭玩弄她的衣角,慢慢地說下去:“二表哥說他們學堂明年下學期要招女生,我想去投考。”
“你說什麼,男學堂收女學生!你還要去投考?”張太太吃了一驚,疑心她自己聽錯了話,便驚訝地問道。
“是的,”琴低聲回答,接著又解釋道:“這並不希奇。著名的北京大學已經收了三個女學生,南京、上海也有實行男女同學的學堂。”
“世界不曉得要變成什麼樣子!有了女學堂還不夠,又在鬧男女同學!”張太太感嘆地說。“我們從前做姑娘的時候,萬萬想不到會有這些名堂!”
這些話好像一瓢冷水似的向琴的身上潑來,她覺得一身都冷了。她不作聲。但是她還不曾完全絕望,她的勇氣漸漸地恢復了,她又說出下面的話:
“媽,如今時代不同了,跟那時候已經隔了二十幾年羅!世界是一天一天地變新的。男女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我不可以和男學生同一個學堂讀書?……”
她還要說下去,可是母親止住了她。張太太笑了,又說:“我不跟你講道理。我講不過你,你進學堂讀了這幾年的書,自然會講話。你會從你的新書本里面找出大道理來駁我,我曉得你會罵我是個老腐敗。”
琴也笑了,但是她又央求道:“媽,答應我罷。你平日總是很相信我的。你從來沒有不答應我什麼事情!”
張太太有點心軟,她答道:“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受了不少的閒氣。然而我並不怕人說閒話。我很相信你。……不過這件事情太大,你婆婆第一個就會反對,還有親戚們也會講閒話。”
“媽,你不是說過一切閒話你都不害怕嗎?”琴熱烈地說。
“婆婆住在尼姑庵裡頭,一個月裡難得回家住兩三天。這幾個月連一次也沒有回來。哪個管她說什麼話!既然她平日不管家裡的事,只要你拿定了主意,像以前許我進一女師那樣,親戚們也沒有理由反對。他們說閒話,我們只當沒有聽見。”
張太太沉默了一些時候,然後頹唐地說:“以前我很有膽量,可是如今我老了,我不願意再聽親戚們的閒話。我很想安靜地活幾年,不願意再找什麼麻煩。你看,我也並不是絲毫不體貼兒女的母親。你爹死得太早,就剩下你一個女兒,把責任都放在我的肩頭。我不曾要你纏過腳,小時候就讓你到你外公家跟表兄弟們一起讀書。後來你要進學堂,我又把你送進了學堂。你看你五舅母的四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