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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西牆的角落裡,放一張非辦公用的破舊板桌,上面沒有任何文具,只堆放著一些雜物,這就是孫犁“辦公”的地方了。桌子兩旁,擺著兩條破板凳,坐在他對面的,是個姓方的破落戶子弟。這年輕人寫一手好字,可惜染上了不良嗜好,整天坐在那裡打盹兒,醒了就和孫犁開句玩笑。賀辦事員像是南方人,一上班話就不停,對誰都不冷淡。他見孫犁好看小說,就說認識張恨水的內弟。這時正是張恨水前期創作的全盛時代(實際上也是他整個創作的全盛時代),他的幾部影響最大的小說,如《春明外史》、《啼笑因緣》、《金粉世家》等,均已先後在上海出版(有的在出版前先在報上連載,如《春明外史》,連載時間竟長達四年又九個月。《啼笑因緣》連載時間雖沒這麼長,轟動性則更大),風行於京、津、滬等各大城市。拿他來做話題,那是最時髦、最風雅的了。

孫犁所在的科,負責市政建設。市民修房建房,須請科裡的技術員去丈量地皮,繪製藍圖,確認不侵佔房基線後,才在視窗領照。

有好長時間,孫犁無事可幹,也沒有人給他分配工作。同屋有位姓石的山東人,為人誠實,提醒孫犁這樣並不好,等科長來考勤,那就很不利。他比較老於官場,明白這是朝中無人所致。孫犁不知此中利害,還是把書擺在那裡看。果然,事情就發生了。

科裡有位身穿藍綢長衫的胖股長,和下屬談話時,老是把一隻手託在長衫的前襟下面,做撩袍端帶的姿態。他有個乾兒,也喜歡學他的姿態,不過他的長衫不是綢的,而是藍布,並且舊了。這人是典型的京華惡少,政界小人,雖不在孫犁他們的屋裡上班,卻常常來廝混。有一次,孫犁寄給股長一張假條,他雖然看過《酬世大觀》,上中學時也讀過陳子展的《應用文》,還是把“等因奉此”的程式用錯了。山東人告訴他:股長曾拿著假條,到屋裡來朗誦取笑。不料這乾兒又學了幹老子的樣子,有一天,也拿這件事來孫犁屋裡取笑。孫犁雖然一向文靜寡語,與人無爭,到底是血氣方剛的青年,終於被激怒,當場把他痛罵一頓。他討了個沒趣,只好賠笑而去。

不久,那位體育明星的外兄由局長的位置上下來,孫犁也就“另候任用”了。

他被免職以後,按照慣例,同事們約他到東來順吃了一次火鍋,然後到娛樂場所玩玩。

這個性格內向、外表沉靜的青年人,其實也喜歡娛樂的。他在北平這段時間,除了書,還愛看電影,聽京戲,甚至迷戀著一些電影明星和科班名角。他尤其愛聽富連成小班的戲。富連成原由東北一個商人出資籌辦,1904年在北京正式成立,初名喜連升、喜連成,是京劇史上歷時最長、規模最大的科班,1948年停辦。在這段時間內,由蕭長華、蘇雨卿等任教授藝的這個科班,培養了喜、連、富、盛、世、元、韻七科學生近七百人,侯喜瑞、馬連良、譚富英、葉盛章、葉盛蘭、裘盛戎、袁世海、譚元壽等都出自這個科班,梅蘭芳、周信芳等也曾在這裡搭班學戲。它只收六至十一歲的男童學戲,量材授藝,督教極嚴,一般七年出師。在它之前的科班,大都是成|人與孩子搭班合演,稱“大小班”,富連成班則一律由學生演出。它演的戲,以嚴謹整齊著稱,連臺三國戲尤其拿手。孫犁在北平時,仍是富連成的興盛時代,自幼看慣了鄉間大戲的他,現在看到這些“小班”角色的極具朝氣和魅力的演出,真是如坐春風,如沐春雨,他實在不能不擊節而唱了。他也真的學唱起幾句京劇來。

他現在是被免職了,不得不準備回到故鄉去。這在他倒沒有什麼,他故鄉有親人,有結婚未久的妻子,回到故鄉去,倒未嘗不是一件愜意的好事。和他一同免職的,還有一名外勤人員,家就在北平附近,孫犁只記得他臉上有些麻子,舉止和裝束,都像一個小商販。失業對於他,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從娛樂場所回來的路上,他悄悄地對孫犁說:“孫兄,你是公子哥兒吧,怎麼你一點也不在乎呀!”

孫犁想告訴他:自己的精神支柱是書本。但怕他不能領會,就沒有回答。“其實,精神支柱也不可靠,我所以不在意,是因為這個職位,實在不值得留戀。另外,我只身一人,這裡沒有家口,實在不行,我還可以回老家喝粥去。”①他就這樣走出了工務局,安閒自在地去逛西單商場的書攤。在這裡,他看見了渴望已久的魯迅先生翻譯的《死魂靈》。這部自德譯本轉譯的長篇小說,這時剛剛出版②,不是朝夕專注於書攤的讀者,是很難這樣得風氣之先的。他很高興,立刻用同事們帶來的最後一次薪金,買下這部名著,回到公寓去“夜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