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響的時候,塗成森都沒做好準備。
只覺得身體震動了一下,可是外界是靜止的。
沒有疼痛,血液剎那是溫暖的,他像束縛在一個溫暖的殼裡,像母親的羊水一般和煦,輕輕蕩蕩,他暈暈地,舒服得很。
在暈眩之前,他覺得時間的河流地緩緩流過,紛繁的往事悉悉沉浮起湧。
他想起以前教師講過的一個地理知識,當寒流與暖流交匯時,就會帶來豐富的魚資源,所有的魚浮浮沉沉,洶湧之極,現今有一條魚逆流而上,魚鱗清晰明亮。
三月天,陽光溫柔。風在林梢鳥在叫。
少年的他們一起坐公車。
車間空蕩,浮塵在陽光下若隱若現,半明半暗。
午後的陽光是破碎的溫柔,溫度在手臂上一一劃過,是年少觸手而過的好時光。
公車上的椅子是包著鵝黃皮質的硬座,不少皮已被劃破,露出禇色的木質,堅硬柔涼。
前面座位背後,有人用圓珠筆在硬皮上寫著:衛娟愛三保,三保愛衛娟。
一顆並不規則但圓滿的心型框住了那兩個名字,如一生一世的承諾,令情竇初開的少年心動不已。
“哎,小喜,你喜歡誰啊?”塗成森轉過去,滿眼的神采。
展喜顏忽地臉紅了,吶吶地:“沒有啊,我能喜歡誰?”
“切!”塗成森不屑,“我還不知道你?”
展喜顏愣了一下,怯怯地:“你……知道我喜歡誰?”
“那是,”塗成森一臉的得意,“是咱們班長鍾苗苗吧?”
展喜顏神秘地吁了一口氣,不再言語,兀自轉向窗外,對著滿城草木脈脈地笑。
“不是?那你知道我喜歡誰?”塗成森永遠是沒心沒肺。
展喜顏笑著說:“我怎麼知道,你今兒喜歡陳凌楠,明兒喜歡趙婷婷,誰還知道你喜歡誰?你就是博愛。”
“嘿嘿,你不知道了吧,我喜歡的人是……”塗成森掏出圓珠筆,開始在硬皮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誰?”展喜顏結巴巴地伸過頭來,一臉的企盼與慌張。
塗成森笑笑,在他的名字旁邊寫上王婭。
“哦。”展喜顏一副瞭然的樣子,“隔壁那個梳兩個辮子的女生?”
如今,他已全然記不起那個女孩子的樣貌。
他拿出筆,讓展喜顏也寫一個。
“誰要做那種女孩子才做的東西。”展喜顏歪過頭,繼續看著窗外的人來人往。
塗成森也是無趣,便也轉頭看另一邊的風景。
車來人往,熙熙攘攘,誰也無法為誰停留。
臨下車時,塗成森發現展喜顏已經在他位置的前方也畫上了一顆心,圈中是兩個名字。
“是誰,給我看看。”塗成森撲過去。
展喜顏嚇了一跳,死死捂住,嘴裡卻是不吭聲,一臉羞惱。
“不準?”塗成森假裝兇狠地挑起了眉。
“哎,後面兩個小孩,別鬧了,你們到了。”司機轉過頭,不耐煩的催促。
兩人嘟嘟囔囔地下了車,但少年的心很快在陽春三月的楊柳風中旌旗揚帆。
沒能看到那個圈裡的名字,使塗成森生命中第一次感覺到了遺憾。
幸虧這遺憾是在一個溫柔的三月,幸虧當時自己有著飛揚的青春,幸虧身邊是那個美好的人。
所以這遺憾也變成了一絲甜蜜的惆悵。
而今,塗成森感覺到這三月裡的明媚春光正漸漸暗下去,他覺得非常疲倦。
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去見過母親。
不過,很快,他就可以見到母親了。
她一定也是非常想念他。
“你……死了麼?”展喜顏坐過來,坐在他身邊。
摸到他溫熱的胸口上汩汩的鮮血,滿手的腥紅,真實得令人發顫。
“小喜……我知道……只有你可以幫阿森。從小他最看重的就是你……”五姨的話似乎還在耳邊。
“呵呵。”展喜煞著一張青白的臉,像一隻淒涼的鬼,“怕是不能了。再不能救你……”
塗成森怎麼可能知道,彼時那顆心裡面,是兩個男孩的名字:塗成森,展喜顏。
他永遠都不可能知道。
展喜顏悲哀無聲地笑著,笑意順著眼睛靜靜滑下來,像眼淚一樣披滿了整個頭臉。
他覺得暈眩,在這暈眩中想到了自己彼時稚嫩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