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便把一包沉甸甸的袁大頭從包裡取出來,擱在桌上。梁亦清就讓韓子奇收起來。雖然蒲緩昌嘴裡說“好商量”,實際上把價錢已經定下來了,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按照慣例是預付三成訂錢,蒲綬昌給了六百,梁亦清心裡一算就出來了,這件活兒總共值兩千塊現大洋。
“梁老闆,要是您也覺得合適,”蒲綬昌又從身上拿出早已寫好的、一式兩份的合同,“就立個字據吧?按說,憑咱們的交情,過去小小不言的來往,都不用簽字畫押的,可這一回,我也是含著老本兒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空口無憑,還是立約為證,親兄弟,明算賬,先小人,後君子,日後錢貨兩清,大家都圓滿,啊?”
梁亦清不覺一愣。按照玉器行業不成文的慣例,玉件、玉材的買、賣,乃至來料加工,歷來不立字據,全憑口頭協議,“牙齒當金使”,“君子一諾重千金”,絕無反悔一說。蒲老闆這是唱的哪一齣?莫不是怕我砸了他的買賣?不過這也難怪,這麼個大件兒,不是鬧著玩兒的,蒲老闆怕有閃失,得給自個兒留條後路。梁亦清微微一笑,心裡說:要做好這件《鄭和航海圖》大玉雕,自然是不容易,但憑我“玉器梁”世代相傳的絕技,倒不信啃不下這塊硬骨頭,有道是“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兒”,咱們試巴試巴!想到這裡,心裡倒踏實下來,伸手接過合同看了看,隔三差五地也大概齊看懂了上面的意思:照圖琢玉,現洋兩千,三年為限,按期交貨,任何一方擅自毀約,賠償對方一切損失,等等。這個蒲老闆,真是個皮笊籬,滴水不漏,他連工期都估計得和梁亦清心裡想的完全一樣,也確實是個行家!
梁亦清二話不說,就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上自己的名字,接受了薄緩昌壓在他肩頭的千斤重擔。
蒲緩昌長出了一口氣,放心地走了。
“師傅,這活兒……”韓子奇迫不及待地想聽聽師傅的想法兒,他看得出來,師傅接這活兒的態度雖然十分謹慎,卻是有把握的,他跟著師傅完成這條“寶船”,一定會學到許許多多的本領。
“這是件要命的活兒!我得把看家的能耐都使上!”梁亦清皺著眉頭說。
“那當然,奇珍齋的老字號,就靠……”
“不,我應這活兒,一不是為了保住奇珍齋的招牌,逞能;二不是貪圖他給的這個價錢。讓我橫下這條心的,就是因為三保太監鄭和是個穆斯林,是咱們回回!”
“啊?他是個……回回?”年輕的韓子奇對此茫然無知。
“咱回回裡頭也出過流芳百世的人哪,明朝的‘海青天’海瑞,還有這位鄭和,都是跟咱們一條血脈的回回!人,不能忘了祖先啊,衝他們,我也得豁上這條老命,做出寶船,讓外國人也瞧瞧,中國的穆斯林對得起祖宗!”
梁亦清的話語裡,洋溢著回回民族的自豪感。他雖然弄不清梁家本身的家譜世系,但對於青史留名的回回卻是聽說過的。那鄭和原姓馬,小字三保,祖居雲南回回之鄉,祖父和父親都曾前往伊斯蘭聖地麥加朝覲過克爾白,被尊稱為“馬哈吉”,“哈吉”是穆斯林當中只有朝過聖地的人才配享有的殊榮。元朝末年,明軍攻打雲南,十二歲的馬三保已經家破人亡,成為顛沛流離的難童,不幸被明軍俘虜,並慘遭閹割,做了燕王朱棣的小太監。明朝規定太監不準讀書識字,馬三保雖進了皇宮,也只能做目不識丁的奴僕。後來因為有功,才漸漸擺脫卑賤的地位。但是皇室忌諱他這個姓,“馬不能登金殿”,就賜姓鄭,改名鄭和。燕王朱棣做了永樂皇帝之後,命鄭和率領水手和官、兵二萬七幹八百餘人,乘寶船六十二艘,攜帶絲綢、金銀、銅鐵、瓷、玉,遠了西洋,前後共有七次,歸來已是六十四歲的老人!鄭和的一生,他所受的苦難,他所成就的業績,都不是常人能比的。可以說,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大明。難道,他把童年時遭受的欺凌、入宮後承受的屈辱,都忘了嗎?不,他沒忘,不然,他就沒有後來那麼大的勇氣,在茫茫滄海的險風惡浪裡九死一生,駕著寶船到達聖地麥加,成為一家之中第三位“馬哈吉”,成為名揚天下的中國穆斯林!在九九八十一難裡,他心裡想著真主,記著自己是個回回……
“唉!回回,回回……”梁亦清感嘆著,久久地審視著那幅《鄭和航海圖》。
第二天,蒲綬昌派人送來了一塊長一尺五寸、寬五寸、高一尺的上等羊脂白玉,這便是未來的寶船的胚胎了。
梁亦清對照那幅畫,反覆審視這塊玉,一直看了三天。
“師傅,您怎麼老是看,不動手啊?”韓子奇替師傅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