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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部分

有任何力量再使她支撐著疲倦的生命站起來了。和亨特太太的沉默寡言正好相反,她無休止地向韓子奇訴說著最痛苦的一切:楊琛、奧立佛,奧立佛、楊琛,這兩個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靈魂的人,從兩面夾擊這個曾經兩度墜入愛河險些溺死的姑娘,使她不得安寧。人生本來就是短促的,而她才剛剛活了二十五年,就已經經受了太多的磨難。如果她現在死去,人生留給她的只有痛苦,只有悔恨。如果人生真有後世,她寧願自己的靈魂永遠忍受火獄的煎熬,也不願重新投胎做人,人生原來是這樣的殘酷!如果真主遲遲不肯召喚她離去,把她繼續拋在人間,吞吃自己摘下來的苦果,她將終生咀嚼著這苦汁,直到變成一個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的老Chu女,度日如年地捱到末日審判的那一天,她回到真主身邊:主啊,我受到報應了!

韓子奇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喂她水,喂她飯,強迫她珍惜自己的生命:“玉兒,不吃東西是不行的。你病了,得想辦法去看看……”

“奇哥哥,我沒病,是我的心……死了!”

心死了?這是多麼可怕!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年紀輕輕的玉兒,心卻已經死了!韓子奇的心上壓上了千斤磐石,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才能把這個小妹妹從死亡中拯救出來,揹著她脫離苦海,回到人間——人間也是苦海!

爆炸震撼著地|穴,威脅著脆弱的人生,他真希望就此和玉兒一塊兒告別人生,免得她一個人到另外一個世界上去受苦,沒有人來聽這個孤獨的冤魂的訴說。死去吧,死去!這個世界,不留戀了;中國,北平,不回去了!

“韓先生,走吧,”沙蒙·亨特抬頭望著顫抖著的水泥板,“我們一起搬到地鐵去,搬到更牢固些的防空壕去吧,這個‘家’,恐怕住不得了!”

“亨特先生,冰玉衰弱得這個樣子,怎麼走啊?”韓子奇絕望地嘆息,“不走了,我不怕死,死了倒好了!您和太太走吧!”

“死了好?好……好看見我的奧立佛?一起死吧,死吧!”沙蒙·亨特含著淚在慘笑,他摸索著走到牆角里,找出那瓶被冷落的陳年“老窖”,仰起脖子咕咚哈咚一飲而盡,啪地摔碎了瓷瓶,瞪著血紅的兩眼,踉踉蹌蹌摔倒在床邊,用沙啞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兒本來是在倫敦街頭晃晃悠悠的醉鬼唱的,遊戲人生,放蕩不羈,如今出自亨特口中,淒涼得卻像唱輓歌,像嚎哭!

親愛的老夥計快活的老夥計!

不論禍福兇吉,我們緊緊挽在一起!

亨特醉了,麻痺了,睡去了。“但願長醉不願醒”,並不僅僅是中國的人生哲學:“患難見真交”,也不僅僅是漢字寫成的諺語。在逃避人生的地|穴之中,也有真摯的友誼,真摯的愛。

地|穴在災難中沉睡。人們今天一起活著,也許明天就一起死去。

梁冰玉根本不曾睡去。黑暗中,她看到的是一個明媚的世界,清亮的陽光,和煦的春風,青翠的叢林,嬌豔的花朵,輕柔的鳥啼。啊,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人生應該是這樣的!平緩的沙灘,碧藍的海水,輕盈的白帆,寧靜的小島,啊,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人生應該是這樣的!是誰奪走了這一切?當她從孃胎中呱呱落地,當她作為一個人向這個世界報到,她本來就應該擁有這一切;亞當和夏娃創造了人,《聖經》和《古蘭經》都宣稱這同樣的天意,那麼,人來到世界上就是註定要承受苦難嗎?主宰人類的神不是要給他的子民以和平、幸福,讓世界充滿愛嗎?愛,這個誘惑著人而又折磨著人的字眼兒!梁冰玉付出了愛,得到的是欺騙;奧立佛付出了愛,得到的是拒絕。愛,就是苦難,就是罪惡嗎?……小島不見了,白帆不見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沉下海底,在怒濤中掙扎,呼喊……

“奇哥哥!”她呻吟著。

“玉兒,我在呢,在你身邊。”他撫著她。

“我不願畜死……”

“你不會死,你還年輕……”

“是嗎?……”

“是的,你是個好姑娘,人生才剛剛開頭兒啊,真主會賜福給你的!玉兒,你應該有勇氣,往前走……”他這樣說著,其實連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麼。

“不,我沒有勇氣,我怕;我愛人生,可是,愛,是罪惡……”她瑟瑟發抖。

“愛,怎麼會是罪惡?玉兒,你不要總是用過去的痛苦折磨自己,將來會有一個美好的人生……”

“是嗎?”她驚恐地抓住他的手,“我還有愛的權利嗎?還有嗎?不,沒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