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間,韓子奇為這個家創造了財富,改變了“玉器梁”世世代代窮藝人的地位,夫榮妻貴使韓太太陶醉。但是,這就是一個女人要求於她的丈夫的全部嗎?她沒有料到韓子奇出門之後就再也沒有音信。1937年春天從天的盡頭寄出的那封長信,漂洋過海送到中國國土上的時候,盧溝橋已經響起了槍聲,“家書抵萬金”,卻沒等到送進家門就不翼而飛了。韓太太只在丈夫走後的第三天見到了一張紙條,是姑媽為天星換衣服時發現的,兩個不識字的婦女誰也不知道這張浸著奶漬和尿跡的紙是賬單還是藥方,讓奇珍齋的賬房先生老侯一看,才知道是玉兒小姐的臨別留言:“姐姐,別生氣,我沒聽你的話,跟奇哥哥走了!”韓大大氣得兩眼發黑,她在這個家說話太不佔地方了,連親手拉扯大的玉兒都沒能管住!一個姑娘家,跑到外國去幹什麼呢?真是的!老侯直納悶兒:“我一直把先生送到火車站,怎麼沒瞅見小姐呢?唉,我太粗心了!”韓太太哭了罵,罵了又哭,姑媽卻勸她說:“已經走了,說什麼也沒用了。依我說,她跟她哥就伴兒走,也好,省得天星他爸在外頭吃飯啦換洗個衣裳啦作難。”這麼一說,韓太太倒也覺得心裡閃開了點兒縫兒。走吧,走吧,託靠主,讓他們平平安安地到達那個遠得沒影兒的英國,路上別出什麼岔子發!丈夫留給她的是思念:她日日夜夜坐臥不寧,猜想韓子奇今兒到哪兒了,明兒到哪兒了,儘管她全然不知英國的地理方位,全憑她做夢似地讓心兒跟著遊蕩。她擔心那個姓什麼“亨特”的洋人把韓子奇騙了,把他的寶物吞了,弄得他窮困潦倒、有家難回,這可怎麼好?她讓老侯按照亨特的地址寫了封信,問候夫君平安,囑他好自珍重,諸事留神,魚雁早回,以釋掛懷,等等等等。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心裡越慌。北平淪陷之後,這種恐懼感就更增強了,她害怕韓子奇會不會在路上讓日本人給截住?要是落到了鬼子手裡,那還不是和姑媽的丈夫海連義一樣的命運?她不敢把這種猜測跟姑媽明說,僅僅心裡閃過了這個念頭就已經覺得不吉利了。而姑媽卻一直堅信她的丈夫和孩子還活著,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就一天等著他們回來。人無權改變命運,而命運卻在無情地改變人,這兩個本來貧富懸殊、家境各異的女人,如今處於同樣的境地,眼巴巴地度日如年,盼望著親人早日歸來!日軍進城的時候,姑媽幾乎要瘋了,她沒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日本人算賬,討還她的丈夫和兒子,討還她那被燒燬的茶水店。老侯攔腰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回來,告訴她:早晨起來一開城門,日本人的隊伍就如狼似虎地湧進來了,一個挑擔賣菜的小販在街上被“試刀”,肚腸子流了一地!跟他們能講理嗎?連清真寺都被日本兵佔了,在院於裡架起鍋,煮大肉!真主啊……
為防不測,韓太太讓老侯搬進了“博雅”宅,連同他的媳婦侯嫂和五個臺階兒似的孩子,都住在倒座南房裡。孩子們成了天星的玩伴兒,侯嫂幫姑媽洗衣做飯、料理家務,老侯白天去照應奇珍齋的生意,晚上看家守宅,正應了他在韓子奇臨走時所許諾的:“放心吧,我是您的看家狗。”
歲月並不因時局的艱難而停步不前,三年過去了。這三年中,奇珍齋的生意慘淡得像個三期肺結核的病人,“博雅”宅卻亂乎得像個幾家人合住的大雜院。
現在,天星睡了,侯家的三個淘小子、兩個愣丫頭也在南房裡打上呼了。院子裡黑燈瞎火,上房的客廳裡卻亮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黑布窗簾,這是戰時的特產,連一星亮光也被遮擋得嚴嚴實實。侯嫂給韓太太沏上蓋碗配茶,湊在燈下做針線。韓太太半閉著眼睛坐在八仙桌旁,聽老侯向她報賬。
老侯撥了一陣算盤珠子,說:“太太,這個月進項寥寥,創去夥計們的工錢、飯錢、電燈錢、水錢、房產稅、地皮稅、營業稅,一個子兒也入不了櫃,還得往外賠法幣一千二百六十七元五角!”
“嘖,”韓太太不耐煩地睜開了眼,“我不懂得這個稅那個稅的,簡斷捷說,月月都得幹賠?我不是讓你在賬上想想法子嘛!”
“這不用您吩咐啊,太太,”老侯賠著笑說:“先生在家的時候,我們也是兩本賬:一本是實打實的,自個兒存底兒;一本是給稅務局打馬虎眼的。這已經是打了一半兒的虛頭了,要是實報,賠的就不止這個數了!”
“唉!”韓太太嘆了口氣,拈起一根牙籤剔著牙,“你這還光說的是櫃上呢,還沒算上家裡的開銷,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姑媽就只知道朝我伸手,這花銷也見風兒長……”
“那可不!”侯嫂插嘴說,“別瞅著吃不上喝不上,東西倒是賽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