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西門家祖墳的看墳屋子裡,接受著她的身體不能承擔的勞動改造。那看墳屋
子,土牆草頂,低矮狹窄,年久失修,透風露雨,隨時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
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墳塋。那些壞分子們,也都參加了人民公社,在社裡邊,受著
貧下中農的管制,接受勞動改造。按照常理,現在,她應該跟那些壞分子們一起,
在運礦石的隊伍裡,或是砸礦石的工地上,身受著楊七等人的監督,蓬頭垢面,
破衣爛衫,如同死鬼,但為什麼她竟穿著潔白的衣衫散發著香氣坐在這個風景如
畫的地方?
“掌櫃的,我知道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經過了這些年的風風雨
雨,見過了背叛和無恥,你就會想到我的忠誠。”她彷彿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
傾訴衷腸,聲調幽婉而淒涼,“掌櫃的,我知道你已經變成了一頭驢,但即便你
成了驢,你也是我的掌櫃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櫃的,只有你成了驢後,我才
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還記得你生下來那年的第一個清明節與我相遇的情形嗎?
你跟著迎春去田野裡剜野菜,跑過我棲身的看墳屋子,被我一眼看見。我正在偷
偷地為公婆的墳塋和你的墳塋添新土,你徑直地跑到我的身邊,用粉嘟嘟的小嘴
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頭,看到了你,一頭多麼可愛的小驢駒啊。我摸摸你的鼻
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熱,悲涼混合
著溫暖,眼淚奪眶而去。我朦朧的淚眼,看著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
眼裡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那種熟識的神情。掌櫃的啊,我知道你
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揚到你的墳頂上。我趴在你的墳上,臉貼著黃土,暗暗
抽泣。這時,你用小蹄子輕輕地敲著我的屁股,我一回頭,又看到那種神情從你
眼裡流露出,掌櫃的,我堅信你已經轉生為驢降生人世,我的掌櫃的,最親的人,
閻王爺咋就這麼不公道,讓你投胎為驢呢?又一想,也許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
放心不下我,甘願為驢與我相伴,閻王爺讓你到達官貴人家去投生你不去,為了
我你甘願落草為驢啊,我的掌櫃的啊……我悲從中來,無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
()
悲聲。正在此時,遠處傳來軍號銅鼓鑔鈸聲。迎春在我身後悄聲說:別哭了,人
來了。迎春還沒有把良心喪盡,她挎著的筐子裡,用野菜遮蓋著一疊紙錢,我猜
到她是偷偷地給你燒紙錢來了。我強把哭聲止住,看到你跟著迎春匆匆隱入黑松
林,你三步一回頭,五步一躊躇,掌櫃的,我知道你對我一片深情啊……隊伍逼
近了,鼓樂聲鏗鏗鏘鏘,紅旗血紅,花圈雪白,是小學校的師生為他們的烈士掃
墓,細雨霏霏,燕子低飛。烈士墓那邊桃花如霞,歌聲如潮,而我的掌櫃的,你
的墳前,妻子不敢放聲啼哭……掌櫃的,那晚上你大鬧村公所,咬了我一口。別
人以為你是鬧欄發狂,只有我知道你是為我不平。咱家的財寶早已挖出,哪還有
財寶在荷灣那邊埋?掌櫃的,你咬我那一口,我把它當成你送給我的吻,雖然狠
了點,但唯有狠才讓我刻骨銘心。感謝你的吻,掌櫃的,你的吻救了我,他們一
看我頭破血流,生怕鬧出人命,就放我回家了。我的家,就在你墳前的破屋子裡。
我躺在那鋪土坯潮溼的小炕上,盼著早死,死後我也要變成一頭驢,與你做一對
驢夫妻……”
杏兒,白杏兒,我的妻,我的親人啊……我喊叫著,但話語出口,仍然是驢
鳴。驢的咽喉,使我發不出人聲。我恨驢的軀體,我掙扎著,要用人聲與你對話,
但事實無情,無論我用心說出多少深情的話語,發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
~”,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撫摸你,讓我的眼淚滴到你的臉上,驢的淚
珠,顆顆胖大,猶如最大的雨滴。我用淚水為你洗臉,你平躺在路上,仰望著我,
你眼裡也噙著淚,嘴裡唸叨不止:掌櫃的啊,掌櫃的……我用牙撕開你的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