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趙蘇也沒有接嘴。只是冷靜地看著她。
然而他的眼睛裡,卻再也沒有以往那種溫柔無害的悲哀。——依然沒有憎恨!可是他整個人看起來彷彿已經完全出離了憤怒和悲哀,冷靜得幾乎給人可怕的感覺!
這真的是以往那個任她和張邦昌欺侮擺佈的人偶娃娃般的年輕皇帝嗎?
慈寧心裡突然生生地湧上了一陣寒意——對了!張邦昌呢?
這個冷酷無情的男人,這段時間以來幾乎成了她的精神同盟……
剛才不是吩咐侍衛去叫他了嗎?——怎麼還沒過來?
慈寧微微蹙起用內用石墨精心繪製的眉毛,——卻聽見那站在殿門口的年輕皇帝緩緩道:“——張邦昌不會來了。”
“嗄?”
趙蘇說:“他已經死了。”
“什麼!?——”正在端起几上的茶盞想喝茶的慈寧陡地睜大了渾濁的老眼。卻聽那面無表情的年輕皇帝淡淡地續道:“——他被我砍成了兩段。”
“……”
慈寧手裡的茶盞“砰”地掉在了鋪著大紅地衣的內殿地面上。——碎片亂迸。熱茶四流。
她說不出話,只能張大了嘴巴。
無意識的目光裡,映進了掉落在地上的茶杯碎片。
那是當年宋金議和時,金國送來的元旦賀禮之一——上用定窯紅瓷萱紋茶杯。
以前隸屬北宋、後來受轄於金國的河北定窯,所產紅瓷,在本朝最負盛名,素有“定州花瓷琢紅玉”之美譽。——這隻茶杯也是慈寧的心愛之物。
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倒退了好幾步!
心裡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只是寒氣颼颼……
睜大了眼睛看著還站在原地的趙蘇——真的還是那個清冷得如冰雪般、無論如何染不上凡塵色彩的人嗎?
從身上散發出血腥和寒氣,從眼睛裡流露冷漠與堅強……在也沒有以前那樣脆弱如薄冰的感覺!
慈寧呆住了。早已習慣對以前那樣的趙蘇為所欲為,現在陡然面對這個判若兩人的趙蘇,她完全亂了分寸——何況,自己賴以倚靠的臂膀,張邦昌又死了……
死了!慈寧實難相信,那個以冷酷嗜血著稱本朝的武將張邦昌會就這麼死了!
——被這個看來明明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子砍成了兩段……
再看一眼滿身血腥的趙蘇,她心裡突然一激靈——天啦,他殺了張邦昌就直闖到我宮裡來,不是想要殺我吧!——心裡恐懼突湧,她踉蹌後退,嘶聲大叫:“侍衛何在!?快來人啦——”
“奴才們在此!太后有何吩咐?”
只聽一陣腳步聲,七八個內侍迅速出現在殿門。——然後,就聽見了七八聲倒抽氣的聲音。
慈寧又往後退了兩步,顫巍巍地指著趙蘇道:“快把他給哀家拿下!”
“這——”
把皇上拿下?
侍衛們大眼瞪小眼,遲疑著未便上前。一個老成點的侍衛向前躬身道:“奴才們怎敢冒犯皇上天威——”
慈寧尖聲打斷道:“叫你們快把他拿下!——你們沒看見嗎?這個混蛋殺戮功臣,夜闖深宮,妄圖弒母!——什麼皇上!賤女人生的賤種也配當皇上!”
她一時情急,倒忘了當初是自己逼著趙蘇坐上皇位的。趙蘇緩緩往前走了一步——慈寧驚懼地尖聲狂叫道:“——趙蘇!你敢過來!你不要忘恩負義!——你不要忘了——當年你娘不要你自個兒去吊死了,是誰把你扶養大的!”
趙蘇看著幾欲發狂般的慈寧,啼笑皆非。——他手裡又沒有刀劍,怎麼殺得了人?何況他也並不想殺慈寧——一個被嫉妒燒蝕掉良知的老婦人,跟張邦昌那種天生的惡人畢竟還是有本質的區別。
何況 ,若非被逼至絕境,誰願意去做殺人之事?
我從來的夢想,只是想做一個安靜的平凡人啊……
所以,自己都能感覺,現在這個“自己”,已然偏離了命運的軌道……
往後的人生,將要糾纏牽扯出些什麼無法預料的情節?——趙蘇心中突然湧出對於完全陌生的未知的迷惑……
“皇上……”
被慈寧逼不過,侍衛們迅速把趙蘇圍住——然而畢竟是皇帝,還是未敢冒昧。
趙蘇淡淡地瞧著這些侍衛,冷眼去瞥慈寧。——見她臉色猶自發白,筋疲力盡地倒進胡榻上,半閉著眼睛恨恨地瞅著自己,白髮如霜,皺紋滿面——看來甚是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