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上,萬一大頭朝下,就能嚇出一頭冷汗。假如銀幕上有偉大領袖在內,就只好當眾下跪,左右開弓扇自己的嘴巴,請求全體革命群眾的原諒。原諒了還好,要是不原諒,捅了上去,還得住班房——這種事情是有的,而且時常發生。也不知為什麼,放映員越怕,就越要出這種事。他說放電影還不如下大田。這是特殊年代裡的特殊事件,沒有什麼普遍意義。但他還說:宣傳工作不好乾——這就有普遍意義了。就拿放電影來說吧,假如你放商業片,放壞了,是你不敬業;假如這片子有政治意義,放壞了,除了不敬業,還要加一條政治問題。放電影的是這樣,拍電影的更是這樣。這問題很明白,我就不多說了
越不好乾的工作,就越是要幹,應該有這種精神。我接的這位師傅就是這樣。他給我們放電影,既沒有報酬,更談不上紅包。我們只管他的飯,就在我們的食堂裡吃。這件事說起來很崇高,實際上沒這麼崇高。我所在的地方是個國營農場,他是農場電影隊的,大家同在一個系統,沒什麼客套。走著走著,他問起我們隊的伙食怎樣。這可不是瞎問:我們雖是農場,卻什麼家當都沒有,用兩隻手種地,自己種自己吃,和農民沒兩樣。那時候地種得很壞,我就坦白地說,伙食很糟。種了一些花生,遭了病害,通通死光,已經一年沒油吃。他問我有沒有菜吃,我說有。他說,這還好。有的隊菜地遭了災,連菜都沒有,只能拿豆湯當菜。他已經吃了好幾頓豆湯,不想再吃了。我們那裡有個很壞的風氣,叫做看人下菜碟。首長下來視察就不必說了,就是獸醫來閹牛,也會給他煎個荷包蛋。就是放映員來了,什麼招待也沒有。我也不知是為什麼。
我講這個故事,是想要說明,搞電影工作要艱苦奮鬥。沒報酬不叫艱苦奮鬥,沒油吃不叫艱苦奮鬥,真正的艱苦馬上就要講到。回到隊裡,幫他卸下東西,我就去廚房——除了趕牛車,我還要幫廚。那天和往常一樣,吃涼拌韭菜。因為沒有油,只有這種吃法。我到廚房時,這道菜已經炮製好了,我就給幫著打飯打菜。那位熟悉的放映員來時,我還狠狠地給了他兩勺韭菜,讓他多吃一些。然後我也收拾傢什,準備收攤;就在這時,放映員仁兄從外面猛衝了進來,右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舌頭還拖出半截,和吊死鬼一般無二。當然,他還有左手。這隻手舉著飯盆讓我看——韭菜裡有一塊舊報紙。照我看這也沒有什麼。他問我:韭菜洗了沒有,我說洗大概是洗了的,但不能保證洗得仔細。但他又問:你們隊的韭菜是不是用大糞來澆?我說:大概也不會用別的東西來澆……然後才想了起來,這大概是隊部的舊報紙。舊報紙上只要沒有寶像,就有人扯去方便用,報紙就和糞到了一起——這樣一想,我也覺得噁心起來,這頓韭菜我也沒吃。可欽可佩的是,這位仁兄乾嘔了一陣,又去放電影了。以後再到了我們隊放電影,都是自己帶飯,有時來不及帶飯,就站在風口處,張大嘴巴說道:我喝點西北風就飽了——他還有點幽默感。需要說明的是,洗韭菜的不是我,假如是我洗的,讓我不得好死。這些事是我親眼所見,放映員同志提心吊膽,在韭菜裡吃出紙頭,喝著西北風,這就是艱苦奮鬥的故事。相比之下,今天的電影院經理,一門心思地只想放商業片,追求經濟效益,不把社會效益、宣傳工作放在心上,豈不可恥!但話又說回來,光喝西北風怎麼飽肚,這還需要認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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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韭菜·舊報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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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18期《三聯生活週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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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片與藝術片
去年,好萊塢十部大片在中國上演,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這類片子我在美國時看了不少,但我遠不是個電影迷。初到美國時英文不好,看電影來學習英文——除了在電影院看,還租帶子,在有線電視上看,前後看了大約也有上千部。片子看多了,就能分出好壞來。但我是個中國的知識分子,既不買好萊塢電影俗套的賬,也不吃美國文化那一套,評判電影另有一套標準。實際上,世界上所有的文化人評判美國電影,標準都和我差不多。用這個標準來看這十部大片,就是一些不錯的商業片,談不上好。美國電影裡有一些真好的藝術片,可不是這個樣子。
作為一個文化人,我認為好萊塢商業片最讓人倒胃之處是落俗套。五六十年代的電影來不來的張嘴就唱,抬腿就跳,唱的是沒調的歌,跳的是狗撒尿式的踢踏舞。我在好萊塢電影裡看到男女主人公一張嘴或一抬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