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工資,韓思成把他叫到辦公室,向他通報了這個訊息。當時他沒怎麼在意。
韓思成最後說:“你看,誰能弄得清老吳這個人?”
蘇北淡淡笑笑,說:“老吳有老吳的想法吧。”
回到家以後,不知道為什麼,蘇北的心很亂。
他自認為自己不是世俗之人,不認為心緒受到了那個訊息的影響。他企圖重新坐下來寫《一箇中國婦女的傳奇》。然而他的精神散了,他的思緒飄忽不定,無法落到老人的經歷之中。一個領導過三十多人的大型文學雙月刊主編和一個普通編輯看世界的角度完全不同,感受也完全不同。他鮮明地感覺到世界在他的精神生活之外依據著荒謬原則飛速運轉,他聽到持續不斷的噪音。這種噪音給這個一心尋求寧靜人生的人帶來極大的煩擾。
他又為自己衝了一杯咖啡,慢慢品呷,翻看已經列印出來的文稿,站起身看街景,收拾一下陽臺窗戶上的盆花……電話響了起來。
打電話的是遠東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錢寬。
錢寬要主編一套《中國通俗小說經典》叢書,前幾天,蘇北替他寫了這套叢書的序言,郵寄過去,錢寬剛剛收到,打電話專門表示感謝。
“沒想到你對通俗文學史瞭解這樣精深……這是非常好的一篇序言。”
錢寬的電話使蘇北沉鬱的心境有了改善,兩個人在電話裡聊起天來。
“你現在真的是躲進小樓成一統了。”
“這樣挺好。”
“但是把你關在家裡寫這樣的東西,我總覺得有些那個。”
“我適合做這樣的事情。”
“不不,你的才能實際在經營管理上,你和我說過的很多話,都非常有價值,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一直想把你調到我們這裡的原因之一。這事你仍然不考慮嗎?”
“老錢,的確不好考慮。”
“你這個人……我知道,你是吳運韜調進來的,你想為他多做事情,這都對,但是也不能把這東西作為十字架背在身上。你還年輕,一定多想想自己的前程。我已經五十六歲了,幹不了幾年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怎麼辦?把這攤子交給誰?我希望遠東文藝出版社有你這樣的人……”
蘇北一聲不吭。
“蘇北?”
“哦,我聽著呢。”
“你也別整天憋在家裡,安排時間出來走走。咱們出去吃一頓飯怎麼樣?”
蘇北熱烈贊同。
錢寬說:“那好,你等我把手頭的事情安排一下。到時候我打電話給你。”
放下電話,蘇北在沙發上坐了很長時間。那天他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
對於一個人來說,世界實際上就是由和他發生直接關係的幾個人、十幾個人或幾十個人構成的,他的一切經驗都來自於這個能夠感知的世界,包括他的人生觀;這個世界之外的譬如非洲的戰亂、中東和平程序、克林頓和萊溫斯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美國同性戀者要求合法權利、盧安達的大屠殺、朝鮮人民對金正日的熱烈崇拜、某個太平洋島國發生的軍事政變、韓國啟動彈劾總統程式等等,已經不是這個人直接經驗的來源,儘管這些事情也間接地影響著他對世界的看法。那麼換一個角度來說,和他發生直接關係的是怎樣一些人,就成了這個人對這個世界持何種看法的重要依據。
夏昕在西安上大學的時候,還對世界懷著金子一樣的心,對一切都充滿了溫情,都充滿了熱愛,同時也充滿了成就一番事業的渴望。他無遮無攔地向人們顯示才華,想以此獲得相應的位置———在當時當地,似乎只有加入中國共產黨這一條道可走。但是,在大學四年,人人都認為這個優秀的學員有資格入黨,最終卻沒有被黨組織接納。為什麼?因為班上有一個嫉賢妒能的黨支部書記,因為這個黨支部書記在追求班上一個漂亮的女同學,因為這個女同學很崇拜夏昕的才華……這位《水滸傳》中王倫式的人物能讓天批平繼續傾斜嗎?還有,系主任是一個沒有什麼文化的粗人,對不善於交談又不會溜鬚拍馬的人有一種本能的排斥……這個人會做違背自己的意志的事情嗎?最重要的是,毛頭小夥子夏昕不諳世事,還不具備任何生存智慧,不知道人喜歡被奉承、喜歡用手裡的權力換取東西……你不能給我,我又有什麼理由給你呢?所以他入不了黨是命中註定的。
這件事不大,但是卻奠定了夏昕對這個世界的最初瞭解———他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失去了對於良知和原則的信任。在這種情況下,一切宣傳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