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但是他還沒有做出選擇。
我們不能指責說蘇北沒有脫俗,說他應當毅然像王小波那樣辭掉公職,為自己贖回自由……這沒有道理。生活畢竟不是一種觀念性的東西,人也很難成為某種理想的符號。在你進入到“超人”境界之前,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這段路鋪就的是苦難和沉重……現在,蘇北就走在這樣的路上。當然,有一天他會走向另一條路,但那也不是他的選擇,而是他眼前出現了那麼一條路。他面前還沒有那條路的影子,還沒有。
人們很快從一些似乎不經意的小事中聞出了味道,原來經常到蘇北那裡聊天的人現在開始迴避他,對權力和利益抱著某種目的的人很快調整了策略,在能夠對他們的事情產生直接影響的人那裡獻更多的殷勤,必要的話,他們還要裝作無意詆譭蘇北一下;蘇北要用車,汽車經常會出現意外情況,最後他沒辦法只好自己打車去辦事情,五分鐘以後,他會在馬路上看到金超坐著剛才還“不能開行”的那輛汽車揚長而過;他主管的部門逐步萎縮,直到所有人都認為蘇北無足輕重而影響了別人的前程……夏昕憤怒地譴責吳運韜的行徑,但是,並不影響他和金超的合作,在整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一個政治核心似乎正在形成。
對於一個在凡世行走的人來說,這一切在精神上造成的創傷都是致命的。
蘇北承認,在生活的濁水中間,他實際上是一個非常無能的人。當危險迫近的時候,他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他甚至不能夠使自己從恐懼和痛苦中擺脫。而這一切竟然不是源自某種世俗的對位置和利益的爭搶,而是僅僅因為某種毫無用處的精神探索的渴求。
蘇北承受的是世俗人的打擊,而不是追求精神生活公正與崇高的人的打擊,他做出的反應只能是世俗的———這時候,蘇北自然要想起好朋友費黧說過的很多話語,那些話都是符合生活本質的,而蘇北生活在生活的本質之外———於是,當初吳運韜任第五把手時感受的屈辱正是蘇北現在感受到的屈辱,吳運韜當年搞夏乃尊、搞徐罘的精神動力,正是蘇北現在所做的最後拼搏的精神動力。
這是一個悲慘的轉輪,只要你上了這個轉輪,就命中註定了要扮演某種角色。這不是哪一個人的選擇,這是轉輪對人的選擇。人在這個危險的轉輪面前不具備任何自主能力。
“這非常可怕。”羅伯特·羅森說。
“前幾天一個對自己的職務安排不滿意的人把他的上級捆上石頭,溺死在京密引水渠,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嗎?你知道官場上的那麼多殺人案件是怎樣發生的嗎?就是這樣發生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非常脆弱,脆弱到連自己也不能控制……”
羅伯特·羅森驚訝地看著蘇北,想琢磨這句話的確切意圖。
“那個把上級淹死的人在被宣判死刑的時候,表情輕鬆,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這表示他對這個結果滿意。”
蘇北輕鬆地笑起來,搖搖頭,好像把一個不自信的小說構思擺脫開了一樣。
這是蘇北和羅伯特·羅森在北京進行的最後一次談話。
過了一個星期左右,羅伯特·羅森往蘇北家裡打了一個簡短的電話,說他馬上到上海去,到那裡以後再和他聯絡。但是,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羅伯特·羅森的訊息了。好像這個人對於蘇北和蘇北周圍發生的事情突然沒了興趣。
和羅伯特·羅森聊天已經成了蘇北傾訴內心、審視生活的方式,突然失去這種方式,他很不適應,惘然若失。他打聽不到他的下落。
就在這個時候,美國《紐約時報》開始連載羅伯特·羅森的長篇報道《靈魂的棲所———一箇中國人的故事》。
蘇北不知道發生了這件事情。這件事情是不是很嚴重,嚴重到什麼程度,只有褚立煬心裡明白。但是褚立煬一直和蘇北嘻嘻哈哈,有兩次他和蘇北單獨在一起,說了很多事情,就是沒有把報紙從公文包裡拿出來。
“你這個人,”褚立煬看著蘇北,表情痛苦地說,“你如果不是這樣的人……”
蘇北等著他說下去。
褚立煬像醉酒的人那樣揮揮手,截住了話頭———本來他想說,如果蘇北不是他所瞭解的這樣的人,他的事情就好辦得多。但是他現在不能這樣辦,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在他這裡,不能這樣辦。尤其是蘇北處在目前情況下的時候,他不能這樣辦。他已經準備好了承擔後果。
“怎麼了?”蘇北警覺地問,“發生什麼事情了麼?”
“沒有。”褚立煬用很職業的語氣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