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喜財老漢擺著手,面部扭曲,像是忍受很大精神痛苦似的不願再說下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金超語氣很嚴厲。他很不滿意父親當著小佩的面說弟弟“吃喝嫖賭”,即使有那樣的事也不應當說。這不光彩。
母親膽怯地看了看已經成為大人物的兒子,替父親回答說:“鄉上來人把他抓去了。兩天了。”
“為什麼事?”金超從炕上跳下來站到地上,聲音很大地直衝著父親問。
小佩試圖拉他重新坐下來,他甩脫了她的手。
“告訴我,怎麼回事?”現在,金超身上已經有了當家人的色彩。
兩位驚恐而內疚的老人相互補充著總算把事情對兒子說清楚了:金耀在崔家溝煤礦逛了一年半之後,有一天突然回到家裡來了,說是哪兒也不去了,要在承包土地上種藥材。但是他一次也沒到地裡去,總是心神不定地在窯裡蹴著。原來他是把鄉衛生院給撬了,偷了電視機、顯微鏡、投影儀和七百四十三元現金,連夜用衛生院的腳踏車馱到崔家溝煤礦銷贓。電視機賣了三百元;顯微鏡比電視機值錢得多,但一般人用不上,只賣了二十五元,買主說是“拿回家給娃耍喀”;誰都不知道投影儀是做什麼用的,也就沒賣出去,金耀把它扔在一座石橋下面了。
崔家溝煤礦人雖然很多,但金耀在那裡已經晃盪了一年半,所以能指認他的人不在少數,案子很快就破了。聽說谷莊驛鄉政府馬上就要把他送到縣公安局──當地人都知道,一個人要是被送縣公安局,這個人必定是完了:一定會被判刑的。如果不送縣,村長金秋明對可憐的金喜財老漢說,只有一個辦法:給鄉領導送上一萬元錢,人馬上就會放回來。
金喜財爭辯:“我哪裡就有一萬塊錢?”
金秋明說:“你家金超在北京掙大錢哩嘛!你金喜財是大能人,能有這樣一顆好兒哩嘛!”
金喜財老漢恨恨地說:“我一分錢不送,把狗日的槍斃了才好!”
窯裡又安靜下來,可以聽到喘息的聲音。
金喜財偷看了兒子一眼,希望他對這件事情的性質做出品評。但金超抿著薄薄的嘴唇不說話,帶著一臉的慍色。母親又要往兒子的茶杯續水,紀小佩接過來,先給不知所措的父親面前的泥壺裡續了水,然後才給金超續上。金超用一個動作做了會意的表示。眼下他對紀小佩比對自己的父母親要客氣一些。
紀小佩低聲問金超:“有什麼辦法麼?快說一說。”
金超衝父母親怒目圓睜,就好像這話是他們問出來的,他像父親那樣叫道:“沒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狗日的蹲大牢去吧,沒三五年不得出來!”
父母親馬上長吁短嘆起來。
自以為強大起來了的金超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背後的虛弱。在這塊土地上,他彷彿被某種力量釘在一個位置上了,無法掙脫。
以往的歲月,歷歷在目地重新出現在眼前,使他感受到一種生理的痛苦:每天只能吃半個窩窩頭;熟知所有吃了可以不死的野菜;餓昏在放學的路上;他和金耀半夜潛伏到大隊牲口棚裡,從草料底下摳摸幾顆高粱玉米,拿回家交給等米下鍋的母親;突然看見可憐的妹妹躲在窯後面大杜梨樹下面偷吃有毒的蓖麻籽,背上金秀沒命地往公社衛生院跑;金秀吐出的帶有強烈蓖麻味道的嘔吐物,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公社幹部在供銷社旁邊的小食堂喝酒吃肉,等他們走了,他溜進去喝光了盤子裡所有的菜湯,把兩個掰開的饃饃揣在懷裡;身後的叫罵,金秀由於虛弱顫抖的手,她抓住饃饃的時候,眼睛裡閃爍著的像某種動物似的奇怪光亮;金家凹村黨支部書記金秋明帶一幫村幹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大隊部用柴鍋燉村西頭劉柺子家的大黑狗……還有,為了讓金超把學上下去,弟弟金耀主動說他不再上學了,他要掙錢去呀,就是那一年,金耀走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後來隔三岔五回來一趟,他也一分錢沒有掙來,人已經完全成了蓬頭垢面的乞丐。他能怨這個弟弟嗎?他能怨嗎?還有金秀,也是為了他,只上完小學就不上了,就開始和父母親一道在土地裡刨食……
本來,這一切都隨著他離開這塊土地而消失在遙遠的記憶深處了,現在,卻異常清晰地展現了開來,就好像這些東西從來沒有消失過一樣。
少年金超曾經嚴肅地對含辛茹苦供他上學的父親、母親起誓:“我要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不讓我弟我妹受委屈……”
現在他才突然發現,他沒有履行那個誓言。每個月往家裡寄上百十塊錢那不是履行誓言,他肩負著讓他的親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