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盧作孚全聽清了,卻又像是充耳不聞。眼前鬨鬧的人眾,盧作孚全看清了,可是他目光卻又似望著人眾身後的荒灘。他一定是在等待時機,說出他早就準備好了要說的話。此時,他感到一股冰冷銳利如箭的目光盯緊了他。他循勢望去,鬨鬧擁擠的人群中,有一人始終不動身形、不發一言盯著他,正是昨天下午在分公司搶購船票最兇、今早在囤船邊催著宣佈撤退計劃最急的那條漢子。盧作孚還記得他亮出的派司,是軍統的秦隊長。
從昨晚起,秦虎崗手下的漢子們便聽從隊長的佈置,蓄足了勁,要在今早8點搶先上船。此時輪船眼看到了,漢子們卻發現,秦隊長紋絲不動,只見他眼睛一眨不眨呆望著囤船上的盧作孚。漢子們這才想起,秦隊長這樣,已經好長時間——好像是從快到8點就開始的。此前,秦隊長煩躁難耐地每隔幾分鐘就抬腕看一次手錶,當民字號輪船隊由上游峽口一隻接一隻冒出頭來後,秦隊長便不再看手錶,卻開始發愣。他一個接一個掰下手指頭,似乎是在數著民字船有多少隻,左右兩手指頭都掰倒後,秦隊長便不再掰手指頭,不再遙望駛近的船隊,卻扭轉頭愣盯著正在囤船上守望船隊的盧作孚。漢子們想,隊長肯定是從一下子開到宜昌碼頭的這麼多船中看到了上船脫離宜昌這一處險地的希望,於是各自抖擻精神,打算頭一隻輪船一靠,便追隨隊長搶先跳幫登船。當時,揹著偵訊專用電臺、貼身站在秦隊長身邊的軍統漢口站行動隊隊副駱沙峰好像還聽得秦隊長一句什麼話,沒大在意——半小時後,在成千上萬民眾的追問下,駱隊副才想起這句話。
文靜默默回到盧作孚身後,見盧作孚一直不說話,直到眾人喧嚷聲平息下來,他才開口,只冷冷的一句:“停止交涉,辦理運輸。”
乍聽這話,有人意識不到這話的分量,再次鬨鬧起來。胸袋中揣計算尺的工程師聽出了味道,想聽下去,便制止鬨鬧的人。負責現場的船舶運輸指揮部的人幫著維持秩序,場子才靜下來。
盧作孚不緊不慢說出一句話來,連他身後的文靜與李果果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把握,四十來天內,運完全部滯留宜昌的器材與人員。”
人群中一個聲音問:“你拿什麼保證?”
盧作孚說:“從現在起,由我親自掌握運輸計劃的分配!”
“這就是你的保證?”
盧作孚看也不看面前說話的人,抬頭對人群道:“我要各位先給我一個保證,在我運輸的四十來天內,不允許任何人到我這裡嚷著要提前運輸,否則挪後裝運。”李果果一震,他頭一回看到小盧先生對人說話如此冷酷。
“尤其是在最初的這幾天裡,大家一定要協助我,儘快恢復秩序,整理頭緒。”盧作孚道,“保證……”
“保證什麼?你到底能保證什麼?”盧作孚的後半句被眾人聲浪壓倒,他聲氣都嘶了,想大喊也喊不出,李果果聽清了,再次充當傳聲筒:“宜昌大撤退。”
中福煤礦孫越崎、揣計算尺的工程師等人聽了,默默複述:“宜昌大撤退。”
“宜昌大撤退!”有人叫起來。
事後李果果常常對人說起:被歷史學家公認的二次世界大戰中國戰場這一樁舉足輕重的事件,這一場分量絕不下於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戰役,是這天早上8點由小盧先生用喊嘶了的聲氣第一次為其命名的——而第一個將其公諸於眾的人,是李果果。
咀嚼出這句話的味道後,很多人同時反芻昨天傍晚在民生宜昌分公司聽到那位充當盧作孚傳聲筒的大腦袋小夥子傳出的那句話——“能運多少運多少”的真正含義。
“我和船舶運輸司令部召開緊急會議。並請各機關根據揚子江上游尚有40天中水位的客觀情形,安排分配輪船噸位。辦法確定後,又召集聚集宜昌急待搶運相關物資的機關、單位的負責人開會,宣佈約法三章……運輸秩序迅速改善,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盧作孚事後回憶。
近年發現的史料,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八月二十三日《盧作孚上蔣中正電文》中,有如此內容:“現在積宜兵工航空及其他各器材,共尚有七萬餘噸,必須集中輪船木船之全力,乃能於十一月底運清。茲擬具宜渝加速新計劃一份,懇予核准分令各有關機關……”這封電文中,分列了兩大部分:“(甲)關於輪船運輸辦法。(乙)關於木船集中問題。”
宜昌碼頭,恢復秩序後的人群馬上有了新發現——原來,在盧作孚宣佈運輸計劃時,他身後早已一字擺開一長排桌子,曲先生居中,文靜、李果果等人在左右,各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