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已有所料,親耳聽到他承認這個,裴玄靜還是在一團亂麻般焦躁的心緒中,體會到了真切的傷心。
就在此時,皇帝親自發問了:“你在下面看見了什麼?”
皇帝的語調很奇特,聽上去令人不寒而慄。
李彌也被嚇住了,戰戰兢兢地回答:“我、我見到裡面有些畫,畫著龍和船……還有一扇大鐵門……”
“住口!”霹靂般的一聲怒喝,把李彌後面的話都震了回去,也將在場所有人震得全身一顫。
“除了你,還有誰見到那些了?”
李彌抖抖索索地回答:“還、還有段……”
“不必說下去,朕都知道了。”
“京兆尹——”
“臣在。”
“將此人送入池塘。”
“陛下?”
“就是他,把他也用沙土埋進池塘裡去吧。”
一片肅殺的靜,沒人能夠那麼迅速地反應過來。
皇帝並不惱怒,而是又緩緩地重複一遍:“速將此人沒入池塘,也以沙土掩之。”
郭鏦終於回過神來:“臣……遵旨。”
立刻有人衝過來反剪了李彌的雙手,把他朝汙水裡推進去。李彌拼命地掙扎喊叫起來:“嫂子……”
“陛下!”裴玄靜高叫,“為什麼要如此處置妾弟,妾弟犯了什麼罪?”
皇帝古怪地笑了:“朕的十三兒也在下面,讓你的弟弟去陪葬,是他的榮幸!”
裴玄靜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朕記得讓你進金仙觀修道時,曾與你約法三章。任何情況下,不得入後院。你沒有忘記吧?”
“妾確實謹遵聖旨。但妾弟不懂事,段小郎君和十三郎也都是孩子。即使後院為禁地,他們偶一犯錯,也是情有可原的啊,陛下!”
裴玄靜將李彌曾入後院池塘地窟的秘密丟擲,本意是為了爭取皇帝改變填埋池塘的主意,給段成式和李忱再謀一線生機,哪裡想到事情演變成這樣,竟將李彌也置於死地,裴玄靜怎麼可能接受?
“救?早就沒希望了。”皇帝長嘆一聲。
“如果不是你的這個弟弟,想必段成式也入不了後院,更不會將朕的十三郎帶進去……因而他就是罪魁禍首!”皇帝的臉扭曲得厲害,標緻絕倫的五官已經完全變形,令人難以卒睹。
“陛下……”
皇帝擺了擺手,“不要再說了!”對郭鏦喝道,“還愣著幹什麼,難道要朕在這裡陪你們一晚上嗎?”
“是!”郭鏦連忙吩咐手下分頭行動,有的去拖段文昌,有的來拽李彌,還有的準備開挖後院的泥土和沙石。池塘本身雖大,但地窟的入口有限,以池塘及周邊的淤泥和沙土,足夠將其掩埋了。
“嫂子……”李彌還在呼救,但立刻被人堵住了嘴。
裴玄靜撲到皇帝的馬前:“陛下!求陛下開恩,不要殺妾的弟弟,不要啊……”熱淚滾滾而下,裴玄靜語無倫次地哀求著。
“金仙觀,朕是為了你開啟的。”皇帝一字一頓地說。
裴玄靜愣了愣,隨即昂起頭道:“陛下說得是。今日之禍,皆為妾之罪責。求陛下放過妾的弟弟,讓妾去為十三郎陪葬吧!”
她的聲音並不高,但此言既出,所有人為之一震。紛亂暫止,大家再度期待地望向皇帝……
沒有人看出來,此時此刻,為了壓制腹中那團越燒越旺的烈火,皇帝的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這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劇烈痛楚,伴隨著前所未有的狂躁精力,席捲整個軀體。
原來,這就是柳道人所警告的可怕後果!
可是皇帝發現,自己竟然酷愛這種感覺。極端的痛苦帶來極端的力量,使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作為天子他本應無所不能,但只有現在,他才發覺自己可以拋棄掉一切軟弱和猶豫,僅憑冷血意志操控天下眾生。
皇帝俯瞰著裴玄靜。奇怪,為什麼竟三番五次下不去手殺她?
一抹獰笑浮現唇邊,皇帝說:“好吧,朕便成全了你!你和你的弟弟,還有這座觀中所有的女冠們,統統去為十三郎陪葬吧!”
裴玄靜當即被按在地上。額頭重重地撞向樹根,熱乎乎的血流入眼眶,她的視線變得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血色紗幕。
她感覺不到痛,只覺天地在這一刻傾覆,黑白顛倒,對錯不分,人間和地獄混為一體。她在心中所堅持的大義和真相瞬間崩塌,她的信念都被那無可抵擋的殘暴碾壓成了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