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十年前我們兩家就有約定,孟敖的媽和孝鈺的媽都說好的,只等兩家的孩子大了,就讓孟敖娶孝鈺。這幾天我看他們互相也還有好感。何副校長為了自己的女兒,也會去求司徒雷登大使。”
謝培東立刻露出欣慰的神色:“我也側面問過木蘭,孝鈺這孩子對孟敖印象很好。行長,這步棋走得通。”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小院。
輕輕地,梁經綸進了院門。
走到一樓客廳的門外,梁經綸站住了,剛要敲門的手僵在那裡。
一線細細的燈光從門縫裡透了出來,何孝鈺給自己留了門!
梁經綸叮囑何孝鈺等自己,現在卻害怕何孝鈺在等自己。
曾可達催逼他去證實方孟敖是共產黨,嚴春明又突然代表北平城工部同意他去爭取方孟敖。經驗告訴他,自己已經處於國共兩黨最複雜的博弈之中了,而這步險棋還要讓何孝鈺去走!他隱約感覺到,只要推開這扇門,等待自己的就很可能是失去何孝鈺,對不起自己的恩師。
他伸手抓住了門外的把手,暗中用力將門往上抬著,然後極慢極輕地一點一點往內推,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半,剛好能夠容他側著身子輕輕地進去。
何孝鈺竟在一樓客廳睡著了,雙臂枕著頭斜趴在沙發的扶手上,那樣恬靜,毫無防範。
梁經綸靜靜地站著,居然不敢再向前邁出一步。如果能夠就這樣一直讓她睡著,不要驚醒她,不要去讓她接受自己都不願意接受的任務,這個世界將是何等的美好。
他決定慢慢地退出去了,望著沉睡的何孝鈺,輕輕地向門邊退去,一旦發現她可能醒來,便立刻停住腳步。
何孝鈺仍然睡得像院子裡沉睡的海棠,梁經綸的腳步卻停住了。
他發現沙發前茶几上的餐盤裡有兩片煎好的饅頭,一杯只有何其滄每天才能喝到的特供的牛奶。
——這顯然是何孝鈺給自己準備的。
梁經綸的腦海裡出現了曾可達嚴厲的面孔!
接著,腦海裡又疊出了嚴春明嚴肅的面孔!
他輕輕地向前走,走到了何孝鈺對面的茶几前,輕輕地在她為自己準備的椅子上慢慢坐了下去。
他的手慢慢伸了過去,拈起了一片金黃的饅頭。
饅頭好香,他好餓,和整個北平一樣,他也一直在忍受飢餓。
剛想把饅頭片放進嘴裡,又停住了,望了一眼仍然甜睡的何孝鈺,他不能這樣吃,焦黃的饅頭脆響聲會驚醒她。
他將饅頭片慢慢伸進了牛奶杯,饅頭片溼軟了,他這才小心地拿起塞到嘴裡,接著閉上了眼睛,用感覺讓它在嘴裡無聲地溶化,無聲地慢慢吞嚥下去,不致發出任何聲響。
何孝鈺的眼慢慢睜開了,趴著的身子卻一動沒動。
半埋在手臂裡的頭看見了坐在那裡的梁經綸,看見了他手裡捏著的小半塊溼潤的饅頭片。
梁經綸終於將那片潤溼的饅頭“吃”完了,這才又慢慢睜開眼睛,接著就是一怔。
另一片焦黃的饅頭正伸在自己面前!
何孝鈺正微微地笑望著他。
“醒了?”梁經綸難得地有一絲羞澀的神態,“在偷看我吃東西?”
“是你在偷吃,還說人家偷看。”何孝鈺仍然伸著那片饅頭,“爸爸一個月也才有半斤特供油,你也太浪費了。這一片不要溼著吃了。”
“已經夠了,留著給先生做早餐吧。對了……”梁經綸這才感覺到自己竟沒有問一聲何孝鈺餓了沒有,“都半夜了,你也餓了……”
何孝鈺停站在那裡,輕聲問道:“梁大教授,哲學裡有沒有三難選擇?”
梁經綸:“沒有。只有二難選擇。”
何孝鈺一笑:“一個捱餓的爸爸,一個捱餓的先生,我已經是二難選擇了。你總不能給我出一道三難選擇題吧?”說著將東西端進了碗櫃。
梁經綸心底裡那份感嘆湧了出來:“是呀,幾千年了,中華民族的女性從來都不說自己餓呀。”
有時候就一句真誠的感嘆,直教人酸徹心脾。好在背對著梁經綸,何孝鈺將胸口湧上來的酸楚生生地嚥了回去。從小因為要代替媽媽照顧父親而早熟懂事,使她失去了自己作為一個女孩應有的權利——哭。十三歲以後她就沒有在父親面前哭過,以至於父親有時候在女兒面前倒像一個孩子。慢慢地,她再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哭過。
梁經綸感覺到了她的異樣,卻不敢問她,只能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