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的氣氛像霧一樣氤氳在王嵐的房間裡。
“我經常感到,這個世界不值得我敬重。很多事情完全不是按照慣常的邏輯執行的。我對真正執行著的規則太缺少了解。我記得和你說過,我在K省的時候,也曾經在體制內佔據某種職位,我完全不知道這種規則,當我承受打擊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打擊來自何處,打擊因何而起。我像是一個被圍獵的大象,笨拙地應對著打擊,卻不知道應當怎樣戰勝敵人,因為我看不清他們。我看到的全部是親切的笑臉,沒有任何人向我表現出敵意。十幾年以後,我不知道我發生了多大的改變,我更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夠應對註定要遇到的那些事情。王嵐,我很猶豫———本來,我已經看到了藍天,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氣,再往前邁一步,就獲得了自由,可是現在……我不知道是不是應當接受它。”
“蘇北,”王嵐眼睛深處帶著笑意,“權力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能夠帶給你力量和尊嚴,能夠保證你的意志和理想變為現實……這些東西,對於你們男人是有誘惑力的。你看一下內心深處,你會發現在你蔑視和拒絕權力的同時,也在渴望權力。我經常聽到你抱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經營管理方面的問題,你不滿這種現實,這就是說,你希望改變它,你認為你能夠改變它,你之所以不能改變它,是因為你沒有條件。什麼條件?權力。現在,突然有一個人說:”好了,我給你權力,你去改變吧!‘這對於你是誘惑。“
蘇北驚訝地看著王嵐,承認說:“是的,是誘惑。”
“我感覺你抗拒不了這個誘惑。”
“為什麼?”
“這是因為,你不單單想用權力證明你的價值,你還想向荒謬的現實證明,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以來感受到的所有不正常的事情,是不正常的,事情如果按照正常的邏輯發展,不應當是這個樣子的……你對後者的期待恐怕要強於前者。”
蘇北怔怔地看著王嵐,喃喃地說:“你這個人很可怕。”
“很可怕嗎?”王嵐俏皮地問,“真的很可怕嗎?”
“真的很可怕———但是你說的是對的。”
“從精神上講,你是一個騎士。”
“唐·吉訶德?”
王嵐笑了,不說話,輕輕晃動手裡的酒杯,暗紅色的葡萄酒在杯子裡緩慢地旋轉。蘇北等著她。
“你總想給一件事情賦予意義,”王嵐接著說,“你做什麼和不做什麼,約束你的既不是道德也不是理性,而是意義。這就使得你做事的原則性比理性更加堅硬,而這時候的你是最虛弱的,是最容易被傷害的。”
蘇北認真回味王嵐的話語。很多時候,這個表面看上去並不深刻的人,往往比他遇到的任何人都更能夠理解他心靈中最細微的東西。他承認,正是這些東西構成了對他的吸引。他甚至覺得如果生活中沒有了她,會是什麼樣子?
“你能聽我一句衷告嗎?”
“你說。”
“別在那麼多事情當中尋找意義。你應當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意義。”
“如果這真的是我的一切不幸的根源,我聽從你的勸告。”
“但是你不想改變自己。”
“誰說的?”
“你不會改變自己的,因為這已經是你存在的方式,改變了它,你也就不存在了。”
“這又是一個西西弗的故事。”
王嵐開心地笑起來。
“那你就去推動那塊巨石吧!”
“我可以推嗎?”
“為什麼不可以?”
“你支援我推嗎?”
“不管我支援不支援,你反正是要推的。”
蘇北笑了。
“但是,蘇北,千萬要小心,千萬小心……有什麼事情,跟我說,行麼?”
蘇北像聽話的孩子一樣點點頭。
幹部考察以後沒多久,Z部黨組開會研究人事問題,吳運韜的安排變成了黨組的決定。Z部辦公廳擬定和印製紅標頭檔案,檔案隨後就下發到了Z部各司、局和直屬單位。
吳運韜並沒有從這個過程中體會到樂趣,就像掌握權力資源的人分發權力的時候那樣。相反,他非常煩惱———他覺得在被某種東西脅迫著做這件事。
羞辱的感覺聚整合為深深的憎恨,像岩漿一樣在地下滾動和執行。理智的地殼封閉著它,它現在還暫時找不到出口。一旦找到出口,它的噴發將是猛烈的。
吳運韜自己都難以想象,那種可怕的噴發將是多麼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