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這個人談吐真誠,使用的語言也是平民的,如果你不看他,只品味他的話語,你會以為置身於從小就在一起長大的人中間,在說一件隨隨便便的事情。他沒有必要用什麼東西來遮掩或扭曲真誠。正是這一點一般人很難做到。對一般人而言,真誠是無用甚至有害的東西,必須把它改造為生存工具。邱小康用不著這樣,或者說他和蘇北他們這樣的人在一起時用不著這樣。這是人和人的不同之處。
邱小康問:“怎麼樣?這幾天你們跟老太太在一塊兒怎麼樣?”
吳運韜環顧了一下蘇北、金超、師林平,覺得還是自己代大家回答好一些,就說:“老人家真是……我是真佩服……”在邱小康面前,吳運韜說話也大失水準,這等於什麼都沒說。但是所有人都附和著笑,好像吳運韜說出了多麼有質量的話語。師林平看出吳運韜在為自己的話感到惶惑,覺得有必要補救一下,就晃了一下身子,輕輕咳了一聲。吳運韜示意他說話。
師林平搓著蒼白的手,拿出靦腆的勁頭,陶醉一般說道:“和老人家在一起,感到特別幸福……”
吳運韜和金超連連點頭,表示師林平說出了他們沒好意思說的話。邱小康不自然地揮揮手,這是一種本能的對諂媚的排斥,但是吳運韜給理解成了謙虛,說:“和這樣的革命老人在一起,的確深受教育。”
蘇北低著頭,就像有人把他羞辱了一番。
晚上趴在床上,蘇北在他的《札記》裡把當天發生的事情,包括聽到師林平和吳運韜發話感覺到的羞辱又描述了一番。
這個世界的豐富多彩總是讓他產生很多感慨。
但是,當第二天他深陷到現實生活中的時候,晚間作為一個作家的觀念思索所確定的原則與信條都會被衝得七零八落,與生存對應的全部渴望與需求,會上升成為第一位的東西:希望被有權勢的人欣賞並得到某種程度的照顧與庇護;希望在工作中得到方便而不是由於地位卑下被人刁難;希望自己的貢獻被認可;希望生活中少一些讓人焦慮的事情,過得平順一些;希望有一個人靜靜地聽你訴說靈魂,希望這個人能伸出手撫平你心湖上蕩起的漣漪……生活對任何人都是沉重的負擔,你必須擔著它,沿著為你規定的小道走下去。你不知道要走向哪裡,但是你必須走下去。走,就是你的命定;你無法逃脫。你必須走。
早春時分,他們就走了,到盧荻老人的家鄉去了。
Q省是南方省份,北方還處在乍暖還寒時節,這裡的空氣已經溼潤起來了,田間的小草點綴其間,油菜田已開始顯現鵝黃色,水牛正在耙地,身上塗滿了泥漿。瘦弱的農人仰起頭看著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的火車,他們絕對想不到在這個鐵傢伙內部會有如此舒適的“房間”。吳運韜說:“我們這次全坐軟臥。”沈然陪盧荻老人一間,吳運韜和金超一間,蘇北和師林平一間。不知道列車得到了什麼部門的指示,從他們上火車那一刻起,他們就成了這列火車的中心,不但有三個專門的服務人員,就連列車長也滿頭大汗地跑前跑後地安排這安排那,一片繁忙。他們使用的三個軟臥房間左右的旅客都被調整到了別的車廂,只有靠近門口的地方還有幾個旅客。這幾個旅客顯然已被叮嚀,出來進去都是躡手躡腳,聽不見一句喧譁。蘇北曾經看見有人向這邊張望,倏的一下就閃身不見了。
師林平趴在蘇北的耳朵邊上,壓低了聲音嚴肅地說:“我看見便衣了。我們有專門的保衛人員。”蘇北還前後看了一下,沒看到便衣。
單獨和師林平在一起,這個人其實滿可愛的。或許出於習慣,他總是毫無必要地揣摩你的心理,看你有什麼需要,然後他就去做你需要的那些事情。蘇北非常不自然地接過來他沏好了的茶,非常不自然地吃他削好的蘋果,非常不自然地聽他的奉承:“這本書,非你來寫……”蘇北笑了笑,沒說什麼,他覺得很難說話。“老吳對你不錯,我看他是指望你呢……”
“林平,”蘇北說,“千萬不要這樣說。老吳信任咱們,希望咱們把事情做好,咱們就齊心協力把它做好,說不上指望誰不指望誰。咱們是一個整體,離了誰都不行。你說呢?”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師林平一拍手,大聲說,彷彿他剛才說的真是這個意思,“你知道老吳多著急呀!這本書寫好寫不好對他太重要了,咱們當然得齊心協力把這事做好……”
蘇北怔怔地看著師林平,又一次想:這個人一生到底都經歷了什麼事情,使他成了這個樣子?
旅途很長,吳運韜時不時要關照一下老人,到那裡說說話兒,逗逗她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