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臉變得很僵硬,就像從嚴冬的天氣裡剛剛跑進屋子的時候那樣。他佯裝在筆記本上記錄,但是他記錄的已經不是吳運韜的話語。他也不知道自己胡亂寫了些什麼,他的整個精神世界裡都回旋著吳運韜的話語:“蘇北今後要注意加強和領導班子成員以及廣大員工的團結。”
這明目張膽的謊言和誣衊像鋒利的刀鋒一樣,在他的心上劃下一道道血痕,他感受到尖銳的疼痛。
要不要做反應?做什麼樣的反應?他可以把桌子一拍,說出心中鬱積了很久的話語,說出領導班子成員對吳運韜、對金超的不滿;他也可以平靜地把這話接受下來,再做選擇……他決定接受下來。
會後,吳運韜沒心思和人說什麼,很快就離開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坐在車裡,這個因為昨晚睡了一個難得的好覺而情緒愉悅的人,心裡產生出一種奇妙的快感,就像黨支部書記終於把狗日的張三收拾了一頓以後那樣。這時候的蘇北就是張三,他不是曾經被吳運韜稱讚過的作家,更不是什麼大型文學雙月刊《西北文學》主編,一個在K省曾經被上級決定任命為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的人。甚至可以說,他連人都不是———一個被權力意識浸透了的人,從下屬身上看到更多的是被他掌控的部分,而這部分是不具備人格的。否則,聰明的吳運韜怎麼可能在會議上說出如此昏庸的話語?
就連吳運韜也沒有想到,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竟然會在蘇北那裡引起那樣大的反響,竟然會從此啟動一個讓他煩心的事件的程式。
在冒犯人的尊嚴的人那裡,總是低估這種冒犯引起的巨大心靈悸動,總是低估一個人為維護尊嚴不顧一切,甚至將生命置之度外的那種能量。
等到吳運韜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事件已經開始了,要結束事件,他就不得不付出代價了。
這是他絕對沒有想到的。
否則,也許他不會說那樣的話。
他不會說的。
只有不相信真理的人才能夠說出真理,這是一個悖論。相信真理就會相信生活法則,而生活法則又嚴厲地要求人不要說出真理。人就是這樣兩難。但是如果那個人不再相信真理了,他就會變得無遮無攔,赤裸裸地面對生活,他不再考慮後果,他就會說出真理。
這一年年底,醫院最終確診了李天佐那奇怪的病症是一種罕見的癌症。
李天佐從發現得癌症那一刻起,意志就徹底崩潰了,像水一樣癱在了床上。與其說是事實擊倒了他,毋寧說是他的意志在堅持五十二年之後突然垮塌了,就像四川綦江那座大橋一樣。
事情出在西單商場。這一天是星期二。西單商場九點鐘開門,李天佐八點四十五分趕來時,門前已經熙熙攘攘地擠滿了購物的人。從區域性看,當局憂心忡忡的啟動消費問題根本不是什麼問題。現在是有錢的人沒處花,想花錢的人沒錢花。李天佐在心裡惡毒地咒罵一句,隨著人流走進商場。像往常一樣,他腰間別著那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很多人都見過的英吉沙小刀。這把刀是新疆的一個朋友送給他的,據說是世間珍品。暗紅色馬皮刀鞘上壓著伊斯蘭風格的圖飾,三寸長的柄是一種帶著淡黃顏色的水晶做成的,上面鑲了好幾圈藍、紅、綠色的寶石,看上去熠熠生輝;刀刃長約六寸,極鋒利,放在一本書上,憑藉刀自身的重量就可以緩緩地切下書角。這把刀非常清楚地說明著李天佐和這個世界的關係。這是一種劍拔弩張、在零點幾秒鐘之內就可以踏進生死相搏境地的關係。在他五十二年的人生歷程中,惡與他形影相隨。惡殘害了他也教會了他。當他真正成為惡的時候,惡也就成了這個世界本身,這就好比一個人終於成了江洋大盜的時候,這個世界也就成了無任何正義的相互劫掠的魔境一樣。這裡沒有陽光,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陰霾,永無停歇的風雨雷電。至少就已經掌握的情況看,李天佐並沒有真正使用過這把刀,他沒用它傷過人,也沒用它殺害過什麼人。他說這是因為我還沒有找到機會。他說他一直在找機會。他今天到這裡來不是為了找類似的機會,他是給他新結識的女朋友買坤包———生活很不公平,李天佐一生愛女人,但是到了五十二歲的時候身邊還沒有一個女人,還在為得到一個女人的芳心費力。
箱包櫃檯在一層,他很快就到了。他看了幾種,沒在款式上挑剔,選中一個價錢適中的黑色坤包,就說我要了。售貨員是一個門齒有些突出、模樣很不錯的小姐,為了避免暴露缺陷她一般不笑,但是對這第一筆生意她又很重視,所以就笑了,露出粉紅色的牙床。她把開好的小票遞給李天佐,說:“請您到那邊去交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