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而且是在冰天雪地裡趕回來。一定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他才想張口問一問又停住,想:“還是不要惹起她吧,又要想念運濤了。”他把腦袋縮排被窩裡,翻上倒下地想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母親早早把飯做熟,坐在江濤頭前,輕輕撫摸著他的兩頰。看他勻正的臉盤,微閉的眼睛,不由得笑了。見他嘴唇的稜沿上有些蒼白,悄悄地湊過去,想親孩子一下。當她想到,孩子已經長大,長成大人了,臉上又麻蘇蘇地不好意思起來。正在猶豫,江濤一下子醒過來,伸開手打個舒展,笑著說:“娘!媽媽!”伸過兩條茁壯的胳膊,把孃的兩隻手摟在懷裡,說:“我可想你哩!”
娘笑著看了看江濤,說:“娘想兒,是真的。兒想娘,是假的。”她又走出去拿穰柴,給江濤烘烤衣服。這時,她心上說不出有多麼愉快,不知不覺,嘴裡念出一首兒歌:“麻野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背到山背後,把媳婦背到炕頭兒上。‘媳婦,媳婦,你吃嗎?’‘我吃白麵餅卷白糖。’‘娘呀娘,你吃嗎?’‘我吃秫麵餅卷屎克螂。’孩子一有了媳婦,就把娘忘了!”
江濤說:“我可忘不了你。”
娘說:“你還沒娶媳婦哩。起來吧,該吃飯了。”說著,又眯眯笑著,說:“唉!當孃的,就是希罕不夠你們,一個個長硬了腿,就跑了……我先說給你,可不能再去跑那個‘革命’。嗯,你哥哥在監獄裡,多咱想起來就象割我的心。唉!為你哥們擔多大的心哪,咱不‘革’那個‘命’吧!誰要是願意欺侮咱,只要他不指著咱的名兒,不罵到咱的門上,就別管他。”
江濤說:“不啊,娘,咱不能受一輩子欺侮。”
娘說:“算了吧!別那麼大氣性。有殺死人的,那有欺侮死人的?”
娘把飯端到炕桌上。為了江濤回來,她特別搭置了整齊的飯食:白高粱米飯,擱上大黃豆。玉蜀面的餅子,蒸鹹菜也擱上大豆芽。又端上一碗蒸鳥肉,娘說:“這隻鴿子,還是你爹在小雪的那一天打住的,捨不得吃。說:”給江濤留著吧!‘我把它拿鹽醃上,留到這咱。“又拍起手兒笑著說:”誰也值不得吃,就是俺江濤值得。“
飯和菜在桌子上冒起騰騰熱氣,滿屋子飛騰著蒸醃肉的香味。娘拿過襪子、鞋子、棉褲襖,烤得乾乾的。江濤剛穿好衣裳,嚴志和掃完雪回來吃飯了。鬍髭上掛著細小的冰珠,冰珠化了,順著鬍髭流下水來。
嚴志和用棉袖子擦擦鬍髭上的雪水,拍拍褲角上的泥土,爬上炕去。濤他娘遞過一個小木凳,嚴志和就在炕上戳著腿坐起來。在他年幼的時候出了絕力,一上了年紀,兩條腿再也回不過彎來。在地上不能蹲著,上炕不能盤腿。嚴志和一想起這點老毛病,就對人說:“咳!人哪,可別上了年紀,一上了年紀,不如人的事兒可就多了。”今天,他坐在炕上,一邊拿起筷子,嘴裡不住地哼哼拜拜地唉聲嘆氣。
江濤吃著飯,又在想著反割頭稅、反百貨稅的事:“這反割頭稅,要從生活最困難的、最窮苦的人家下手……”想著,推開飯碗走出去。
嚴志和把眼放在窗欞上,對著桃形的小玻璃看了看,說:“江濤!才回來,不跟你娘說會話兒,有什麼心事,腿這麼快!這樣大的雪,你上哪兒去?”他又抬起下頦想:“他一定又在跑碴什麼是非。”
江濤說:“我去看看我老套子大伯。”一面說著,就走出去了。
這樣大的雪,一直下了一天一夜,還在下著。好象撕棉破絮一般,積在地上一尺多厚。
腳一蹬下去,咯吱吱地亂響,陷下去老深。走雪如走沙,一抬腳一邁步都很費勁。屋簷上樹枝上,雪象棉條向下垂著。門前小場上有幾隻花野雀,找不到食兒吃,圍著草垛吱吱喳喳亂叫。積雪的大地,一望無邊,閃著刺眼的光芒。江濤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路上沒有遇見一個行人。
走到老套子的門口,揭開蒿薦,低下頭彎腰走進小屋。老套子駝了背,有點喘了。他扛了一輩子長工,還沒有自己的土地家屋。住著人家一間土坯小屋,土窗上插著兩根橫棍,糊上一張燒紙,風一吹嗚嗚地響。半截土炕上安著個鍋,地上放著一個破席簍子、半截破水缸,炕上有個爛煎餅樣的油被子。
滿屋子白濛濛的煙氣,老套子正趴在灶火門口,吹火做飯。聽得有人推門進來,在煙霧底下抬起頭來,睜開淚溼的眼睫,說:“哦,我以為是誰呢,江濤!我可想不到你來。要知道,咱倆今日格得喝二兩。你剛從府裡回來?”說著他掂著兩隻手,柴煙燻得流出淚來,眼珠子也紅了,不住地咳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