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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還望夫人海涵,俗言道,‘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宰相肚子裡能撐船’。”

“想不到你還有這樣一副伶牙俐齒,”夫人用十分嚴肅的口吻說,‘你能保證肚子裡的孩子是老爺的嗎?“

“是的,我保證。”

“那麼,”夫人道,“你是願留呢還是願走?”

“願走!”俺毫不猶豫地說。

俺站在縣衙前的牌坊柱邊,眼巴巴地往衙內張望著。俺一夜未眠,經歷了驚心動魄出生入死的大場面,雖然現在還不是戲,但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編進戲裡眾口傳。

昨夜晚夫人勸俺遠走他鄉避災難,她還將五兩白銀遞到了俺手邊。俺不走,說不走,就不走,俺死也死在高密縣,鬧它個地覆又天翻。

鄉親們都知道了俺是孫丙的女兒,把俺層層地護衛起來,好像一群母雞護著一隻小雞。幾個白髮的老婆子把熱乎乎的雞蛋塞給俺,俺不接,就硬往俺的衣兜裡塞,她們還用哭咧咧的聲音說:“吃吧,閨女,別餓壞了身子……”

其實,俺心裡明白,在俺爹沒出事之前,縣城裡這些老孃們、小娘們,不管是良家婦女還是花柳巷裡的婊子,提起俺的名字就牙根癢,恨不得咬俺一口。她們恨俺跟縣太爺相好,她們恨俺日子過得富裕,她們恨俺長了一雙能跑能顛。偏偏又讓錢大老爺喜歡的大腳。爹,從您扯旗放炮造了反,她們就對俺轉變了態度;當您被俘收監後,她們對俺的態度更好;當縣裡在通德校場上豎起了昇天臺,四鄉張貼告示,要將您處以檀香刑後,爹呀,女兒我就成了高密縣人見人憐的小寶童。

爹啊,昨夜晚俺們設計將你救,只差一毫就成功。如果不是您臨時發了失心瘋,咱們的大功已告成。爹呀爹,您這一瘋不要緊,送了叫花子四條命。你往那大門兩側八字牆上看,眼睛流血心口痛。左邊的八字牆上掛著人頭有兩個,還有那一顆猴頭兩顆人頭掛在右邊的八字牆。左牆上掛著朱八和小亂,右牆上掛著小連侯七和猴精(他們連一隻猴子都不放過啊,好不歹毒也!)眼見著日頭漸升高,縣衙裡還是靜悄悄,估計是要等正晌午時到,才將我爹推出死囚牢。這時,從那條與縣衙大門斜對著的單家巷子裡,磨磨蹭蹭走出了一群穿袍戴帽的體面人。單家巷子是縣裡最有名的巷子。單家巷子有名是因為單家巷子裡曾經出過兩個進士。

出進士是過去的光榮了,現在支撐著單氏家族的,是一個舉人。

舉人老爺,姓單名文字昭瑾。昭道先生,是縣裡德高望重第一人,雖然他從不到俺家打酒買狗肉,雖然他深居簡出,躲在家裡讀書寫字畫山水畫小人,但俺跟他不陌生。俺從錢大老爺口裡,聽說過他老人家的名字不下一百遍。錢大老爺眼睛裡放著光彩,手捋著鬍鬚,看著昭謹先生的字畫,嘴裡叨叨著:“高人啊,高人,這樣的人怎麼會不中?”一會兒他又感嘆道,“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中?”

他的話聽得俺糊糊塗塗,俺問他,他不答,他用手扶著俺的肩頭說,“你們高密縣的才華,都讓他一人霸盡了,但朝廷即將廢科舉,可惜他再也沒有贍宮折桂的機會了!”俺看著那些似山非山的山,似樹非樹的樹,影影綽綽的人,彎彎勾勾的字,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俺是一個婦道人家,除了會唱幾齣貓腔,別的俺不懂。但錢大老爺是進士出身,是天下有名的大學問,他懂,他說好,自然就是好,連他都敬佩得了不得的單先生,自然就是更加了不得的天人了。單舉人濃眉大眼,大長臉,大鼻子大嘴,鬍子比一般人好,但比俺爹和錢丁差。自從俺爹的鬍鬚讓人薅了之後,錢丁的鬍鬚是高密第一,單舉人的鬍鬚就是高密第二了。只見單先生在那些人的前頭,昂著頭走,儼然是一個領袖。他的脖子有點歪,不知是一直就歪呢,還是今天才歪。往常裡也曾見過單先生幾次,但沒在意這個細節。他歪著脖子,顯出了一股野乎乎的勁頭兒,看去不是一個文學人,倒像一個手下嘍羅成群的山大王。簇擁在他身後的那些人,也都是高密縣的有頭有臉的人物。那個頭戴紅纓帽子的大胖子,是開當鋪的李石增。

那位不停地擠咕眼的瘦子,是布店的掌櫃蘇子清。那位臉皮上有淺白麻子的是藥鋪的掌櫃秦人美……高密縣城裡的頭面人物都來了。他們有的神色肅穆,目不斜視;有的驚慌失措,目光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找什麼依靠;有的則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好像怕被熟人認出他的臉。他們一出單家巷子,就把大街兩側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去。人們看著他們,有的不明白,有的馬上就明白了。明白了的人就說:“好了,這下好了,單舉人出山,孫丙的命就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