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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那你又是從哪裡來的呢?”她一臉困惑。

“我從臺北來看你。”

“你怎麼會從臺北來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過熱牛奶,繼續探詢,“如果你是我的雨兒,你怎麼會不在我身邊呢?你是不是我養大的?是什麼人把你養大的呢?”

我坐下來,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裡,看著她。她的眼睛還是很亮,那樣亮,在淺淺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輕時的鋒芒餘光,還是一層盈盈的淚光。於是我從頭說起:“你有五個兒女,一個留在大陸,四個在臺灣長大。你不但親自把每一個都養大,而且四個裡頭三個是博士,沒博士的那個很會賺錢。他們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裡滿是驚奇,她說:“這麼好?那……你是做什麼工作的?今年幾歲?結婚了沒有?”

我們從盤古開天談起,談著談著,天,一點一點亮起,陽光就從大武山那邊照了進來。

有時候,我讓女傭帶著她到陽明山來找我。我就把時間整個調慢,帶她“臺北一日遊”。第一站,洗溫泉。泡在熱氣繚繞的湯裡,她好奇地瞪著滿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轉睛,然後開始品頭論足。我快動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著一個女人,大聲笑著說:“哈,不好意思啊,那個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交車,紅五號,從白雲山莊上車。一路上櫻花照眼,她靜靜看著窗外流蕩過去的風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顏容,和窗外的粉色櫻花明滅掩映;她的眼神迷離,時空飄忽。

到了士林站。我說:“媽,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運,坐在這裡,給你拍一張照片。”

她嫻靜地坐下,兩手放在膝上。剛好後面有一叢濃綠的樹,旁邊坐著一個孤單的老人。

“你的雨兒要看見你笑,媽媽。”

她看著我,微笑了。我這才注意到,她穿著黑衣白領,像一箇中學的女生。

山路

五萬人湧進了臺中的露天劇場;有風,天上的雲在遊走,使得月光忽隱忽現,你注意到,當晚的月亮,不特別明亮,不特別油黃,也不特別圓滿,像一個用手掰開的大半邊葡萄柚,隨意被擱在一張桌子上,彷彿尋常家用品的一部分。一走進劇場,卻突然撲面而來密密麻麻一片人海,令人屏息震撼:五萬人同時坐下,即使無聲也是一個隆重的宣示。

歌聲像一條柔軟絲帶,伸進黑洞裡一點一點誘出深藏的記憶;群眾跟著音樂打拍,和著歌曲哼唱,哼唱時陶醉,鼓掌時動容,但沒有尖叫跳躍,也沒有激情推擠,這,是四五十歲的一代人。

老朋友蔡琴出場時,掌聲雷動,我坐在第二排正中,安靜地注視她,想看看──又是好久不見,她瘦了還是胖了?第一排兩個討厭的人頭擋住了視線,我稍稍挪動椅子,插在這兩個人頭的中間,才能把她看個清楚。今晚蔡琴一襲青衣,衣袂在風裡翩翩蝶動,顯得飄逸有致。

媒體湧向舞臺前,鎂光燈爍爍閃個不停。她笑說,媒體不是為了她的“歌”而來的,是為了另一件“事”。然後音樂靜下,她開口清唱:“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絃──”。蔡琴的聲音,有大河的深沉,黃昏的惆悵,又有宿醉難醒的纏綿。她低低地唱著,餘音繚繞然後戛然而止時,人們報以狂熱的掌聲。她說,你們知道的是我的歌,你們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對你們並不重要。

在海浪一樣的掌聲中,我沒有鼓掌,我仍舊深深地注視她。她說的“事”,是五十九歲的導演楊德昌的死。她說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誰可能知道?一個曾經愛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別;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許諾;哪一首歌,是在為自己做永恆的準備?

擋了我視線的兩個人頭,一個是胡志強的。一年前中風,他走路時有些微跛,使得他的背影看起來特別憨厚。他的身邊緊挨著自己大難不死的妻,少了一條手臂。胡志強拾起妻的一隻纖弱的手,迎以自己一隻粗壯的手,兩人的手掌合起來鼓掌,是患難情深,更是歲月滄桑。

另一個頭,是馬英九的。能說他在跟五萬個人一起欣賞民歌嗎?還是說,他的坐著,其實是奔波,他的熱鬧,其實是孤獨,他,和他的政治對手們,所開的車,沒有“R”擋,更缺空擋。

我們這一代人,錯錯落落走在歷史的山路上,前後拉得很長。同齡人推推擠擠走在一塊,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視。年長一點的默默走在前頭,或遲疑徘徊,或漠然而果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