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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六的么妹,其小孩都已上學。我們這一群各自組織了各自的家庭,各自的子女正在或即將長大成人,連我都是年近半百之身了。彷彿羊角洲上的一棵楊柳樹,僅靠陽光雨露和地氣“衝條”了,成熟了,開花了,結籽了,灑於地下的六顆籽兒生根發芽成六棵小樹苗。幾十個寒暑說去就去,六棵樹苗漸漸長成大樹,有了各自的樹幹和枝條,播籽、養育出各自的小楊柳,而最初的那棵楊柳樹,卻已無可奈何地枝虯葉黃皮枯裂,夕陽西下黃昏至。

父母同庚,均屬癸酉,去年我們為兩老做了壽,今年整整七十歲。父親是獨子,唯有一妹,小他十一歲,是我唯一的嫡親“么么”。母親是獨女,我外婆只生了我母親一個娃。雖處解放前,因家境貧寒,母親還是嫁給了我父親,讓外公外婆成了“孤老”。即便如此,在洲民眼裡理該嬌氣、享清福的“獨姑娘”,“過門”起便挑起了家庭重擔,因為“命不好”,我祖母在母親進門前早已去世。隨後階梯般出生的我們兄弟姐妹,又讓母親吃盡了苦傷透了心累垮了身。

父親兒時家庭條件尚可,擁有十幾畝薄田的爺爺供我父親讀了幾年私塾,學會了珠算,讀過了《三字經》、《四書》和《五經》。可惜好景不長,因為婆婆突然辭世,14歲的父親被迫輟學。再往前追溯,還在爺爺8歲時,因為老爺爺的突然辭世,爺爺的嫂子個性強而爺爺的哥哥又懼內,逼得爺爺空手離家,以稚嫩的身子去迎接苦難的生活。而爺爺的哥哥卻獨佔起洲子上的96畝田和江南江北的48石課。也許是一種宿命吧,父親不幸地承接了爺爺的勞苦命運,也練就了與爺爺相同的勤勞品德和以稚嫩之身獨闖天下的性格。待我母親的花轎拉進呂府時,爺爺和父親倆人已打出了自己的天下,不過也就是勉強可以吃飽可以穿暖的水平。從我懂事起到我跳出“農門”止,近二十年的光陰都在“運動”與“革命”中淌過,父親母親又處於生活負擔的高峰期,吧裡過上幾天舒心舒坦日子喲?

大約在我讀高二的那一年,年逾花甲的爺爺已從生產隊的“勞動力”崗位上退下來。他閒不住,利用為生產大隊守學校建築場子的空暇,撿來煤渣和石灰“腳子”,和水攪拌,在木盒子裡倒騰出煤灰磚。煤灰磚碼滿老屋的屋前屋後時,就請來木瓦工,拆掉高梁稈子壁機瓦頂的老屋蓋起了磚瓦新房。一切都是從零開始,唯有勤勞能幹的雙手雙肩。我父親母親兩個勞力,帶一家九口人吃飯,典型的家大口闊,在生產隊裡一年勞動下來,工分分值與糧油分配一抵,基本上不超支,也算夠滿足的了,哪有做屋的閒錢!因此,我爺爺的“旁門左道”派上了關鍵性用場:為洲民家庭築糞池、打灶、蓋茅屋,可掙上一日三餐外帶三五塊零錢;為三鄰五鄉看“風水”看眼病喊夯歌打喪鼓,可得幾條洗臉毛巾幾包糖果外帶兩三塊零錢。爺爺把這些花花綠綠的醃菜樣的零票子積攢起來買了幾牛車石灰,其它的就全靠肩扛手提了。檁條、櫞角、門窗、瓦,皆用老屋上拆下來的,“下腳”用的卵石,爺爺、父親早就撿足了,砂,遍地都是。至於木瓦工的工錢,先欠著,來年再還,都是鄉親嘛。小工呢,早有“自己屋的”(即同族人)未喊先到,一個個幹得熱火朝天。飯食呢,很簡單:菜蔬,園子裡有;米,先找生產隊借支運來;燒酒必不可少,也可在漕坊裡賒,好在我爺爺我父親為人實誠守信,別個漕坊不擔心不還。如此這般,新房就蓋起來了。為節省起見,豬欄屋、廁所屋留待爺爺自築,正屋內牆壁留待每日收工後的父親與爺爺粉泥。那時我已算個半勞力了,建正屋時自不必說,請假在家當小工,正屋建成後,父親仍不許我上學,我犟著欲去,致使父親厲聲斥責道:“沒出息的東西!在學校裡也是學工學農,在家裡也是做工做農,有什麼去頭?!跟老子規規矩矩在家幫爺爺做屋粉屋,才是正經事,聽話,聽老子的沒錯!”三間正房、四間附屬房湊湊巴巴建好了,父親母親老了一大截,爺爺更不消說,本來不高的身體更顯瘦小,似乎被新房吸乾了油水,令人心疼死了。

爺爺在新房子裡未能住上幾年就離我們而去了。他其實死在他心甘情願的奉獻崗位上。南河那邊的姑婆婆家砌屋,尚未恢復元氣的爺爺住在那兒幫忙“放樹”、做磚,累倒了,自個兒拖著蒼老疲憊的身軀,翻山越嶺過河而歸,半路上有老熟人輕叫:“跟我回去吧!”爺爺恍忽覺得此人早年得“癆病”死了的,回家後高熱寒顫,一病不起,不足兩月即艱難而依戀地嚥下他那最後一口氣。唯一在場與爺爺訣別給爺爺送終的我,痴望著爺爺親手粉泥的凸凹不平的牆壁,輕撫著蓋著爺爺那瘦小身軀的藍家織布被子,感慨萬端,悲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