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偷偷告訴辛楣。辛楣也想這種哭是不許給陌生人知道的,不敢向她問
長問短。兩人參考生平關於女人的全部學問,來解釋她為什麼哭。結果英雄
所見略同,說她的哭大半由於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辭家,半途生病,舉
目無親,自然要哭。兩人因為她哭得不敢出聲,尤其可憐她,都說要待她好
一點,輕輕走去看她。她像睡著了,臉上淚漬和灰塵,結成幾道黑痕;幸虧
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只像清明
時節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從界化隴到邵陽這四五天裡,他們的旅行順溜像子,他們把新發現的
真理掛在嘴上說:“錢是非有不可的。”邵陽到學校全是山路,得換坐轎子。
他們公共汽車坐膩了,換新鮮坐轎子,喜歡得很。坐了一會,才知道比汽車
更難受,腳趾先凍得痛,寧可下轎走一段再坐。
一路上崎嶇繚繞,走不盡的山和田,好像時間已經遺忘了這條路途。
走了七十多里,時間彷彿把他們收回去了,山霧漸起,陰轉為昏,昏凝為黑,
黑得濃厚的一塊,就是他們今晚投宿的小村子。進了火鋪,轎伕和挑夫們生
起火來,大家轉著取暖,一面燒菜做飯。火鋪裡晚上不點燈,把一長片木柴
燒著了一頭,插在泥堆上,苗條的火焰搖擺伸縮,屋子裡東西的影子跟著活
了。辛楣等睡在一個統間裡,沒有床鋪,只是五疊乾草。他們倒寧可睡稻草,
勝於旅館裡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圖,或像肺病人的前胸。鴻漸倦極,迷迷糊
糊要睡,心終放不平穩,睡四面聚近來,可是合不攏,彷彿兩半窗簾要按縫
了,忽然拉鍊梗住,還漏進一線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夢深處一個小
聲間帶哭嚷道:“別壓住我的紅棉襖!別壓住我的紅棉襖!”鴻漸本能地身子
滾開,意識跳躍似的清醒過來,頭邊一聲嘆息,輕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
偷在呼吸。他嚇得汗毛直豎,黑暗裡什麼都瞧不見,想劃根火柴,又怕真照
見了什麼東西,辛楣正打鼾,遠處一條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見鬼,
又神經鬆懈要睡,似乎有什麼力量拒絕他睡,把他的身心撐起,撐起,不讓
他安頓下去,半睡半醒間 (雲愛)(雲逮)地感醒的時候,一個人是輕鬆懸
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掙扎著,他聽鄰近孫小姐呼吸顫促像欲哭不能,
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這清清楚楚地一聲吧息,彷彿工作完畢的
葉口氣,鴻漸頭一側,躲避那張嘆氣的嘴,喉舌都給恐怖乾結住了,叫不出
“誰呀”兩字,只怕那張嘴會湊耳朵告訴自己他是誰,忙把被蒙著頭,心跳
得像胸膛裡容不下。隔被聽見辛楣睡覺中咬牙,這聲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
他覺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頭來,一件東西從他頭邊跑過,一陣老鼠叫。他
劃根火柴,那神經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見表上正是十二點鐘。孫小
姐給火光耀醒翻身,鴻漸問她是不是夢魘,孫小姐告訴他,她構裡像有一雙
小孩子的手推開她的身體,不許她睡。鴻漸也說了自己的印象,勸她不要害
怕。
早晨不到五點鐘,轎伕們淘米煮飯。鴻漸和孫小姐兩人下半夜都沒有
睡,也跟著起來,到屋外呼吸新鮮空氣。才發現這屋背後全是墳,看來這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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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剷平墳墓造的。火鋪屋後不遠矗立一個破門框子,屋身燒掉了,只剩這
個進出口,兩扇門也給人搬走了。鴻漸指著那些土饅頭問:“孫小姐,你相
信不相信有鬼?”孫小姐自從夢魘以後,跟鴻漸熟多了,笑說:“這話很難
回答。有時候,我相信有鬼;有時候,我決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
覺得鬼真可怕。可是這時候雖然四周圍全是墳墓,我又覺得鬼絕對沒有這東
西了。”鴻漸道:“這意思很新鮮。鬼的存在的確有時間性的,好像春天有的
花,到夏天就沒有。”孫小姐道:“你說你聽見的聲音像小孩子的,我夢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