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高裡舔了舔由於心火太旺而於裂開的嘴唇,看了看天。”起黑雲啦。大概要下雨,我有什麼必要去淋得渾身精溼呢!“
“是沒有必要,”“老頭子同意說、但是並不相信葛利高裡的話,因為在幾分鐘前,他從牲口棚裡看見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在碼頭上說話。”他們又勾搭上啦,“
老頭子擔心地想。“好像又跟娜塔莉亞鬧彆扭啦……唉,你這個混蛋葛利什卡呀!
這條牙狗畜生像他媽的誰呀?莫非是像我?“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再用斧子刮那根修理馬車用的樺樹樑木,瞅著走開的兒子的駝背,急忙在記憶裡搜尋著,回憶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心裡斷定:”是像我,他媽的!而且還超過了父親,這個狗尾巴!頂好湊他一頓,叫他別再去引誘阿克西妮亞,別再鬧得全家不得安寧。可是怎麼能揍他呢?“
如果是從前,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看到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倆人遠遠地避開人說私話,一定會不假思索地隨手抓起什麼東西,照他的脊背打去,但是這回卻不知所措了,什麼話也沒有說,甚至臉上的神色都沒露出一點兒已經猜出了葛利高裡忽然延期出發的真正原因。這都是因為葛利高裡現在已經不是那個野性十足的年輕哥薩克“葛利什卡”了,而是一位師長,雖說沒有戴肩章,然而卻是一位統率幾千人的將軍,而且大家都尊稱他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啦。他,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前不過是個“下土”,雖說是他的親生兒子,可怎麼能舉起手來打將軍呢?下級服從上級的軍事紀律使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而且正是這個原因,他覺得自己和葛利高裡之間的關係受到約束,好像疏遠了。這都怪葛利高裡升得太高啦!就連耕地的時候,第三天葛利高裡嚴厲地朝他吆喝道:“喂,你張著嘴等什麼?拿犁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忍下了,什麼話也沒有說……近來,他們好像交換了位置:葛利高裡把老爸爸吆喝過來吆喝過去,老爸爸一聽到他那沙啞的命令聲就忙亂起來,拖著那條傷腿,一瘸一拐地竭力討他歡心……
“雨就把你嚇著啦!而且根本也不會下雨,刮的是東風,天上只有那麼一片黑雲,哪兒來的雨呀!我要告訴娜塔莉亞!”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覺得猜中了兒子的心事,本來要進屋去,但是又改變了主意;怕發生爭吵,就又回到沒有刮好的馬車梁本那裡去……
阿克西妮亞一回到家裡,把桶裡的水倒了,就走到嵌在爐炕壁上的小鏡子前面,激動地把自己的有點衰老的、然而仍然很漂亮的臉照了半天。依然還是那麼放蕩、美豔、誘人,但是春華流逝,生活使紅顏憔悴,眼皮發黃,烏黑的頭髮裡已經銀絲閃閃,眼睛也失去了灼人的光芒。露出了悲涼的倦意。
阿克西妮亞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床邊,趴在床上哭起來,流了那麼多輕鬆、甜蜜的眼淚,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哭過了……
頓河沿岸群山連綿的陡岸上、突出的,俗稱“偷兒崖”的山坡,冬天,寒風在山坡上盤旋,悲鳴。從光禿的山崗上吹下陣陣的細雪,細雪日積月累,一層一層地堆上去。雪堆高聳在斷崖上,太陽一照,像砂糖似的閃閃發光,日暮黃昏,雪堆變成了淺藍色,黎明時分,是淺紫色,日出時呈粉紅色。這大雪堆在融雪的暖流還沒有從下面把雪漸漸融化掉,或者是猛烈的側面風還沒有把這沉重的雪掀下去以前,它就一直那麼肅穆、威嚴地高踞在那裡。可是當它滾下去的時候,就發出低沉、柔和的轟隆聲,一路上,壓倒低矮的荊棘叢,折斷羞羞答答地直往山崖邊上躲閃的小山楂樹,風馳電掣,身後拖著長裙似的。飄向高空的銀色雪霧……
阿克西妮亞積累多年的情感,也像這雪堆一樣,一觸即發,不可收拾。和葛利高裡的重逢,葛利高裡那句親熱的話:“你好,親愛的阿克西妮亞!”就是這種推力。可是他呢?難道他不曾是她的最親愛的人嗎?難道這些年她不是每日、每刻都在思念他嗎?混亂的思緒最終不是總要回到他身上嗎?不管是在想什麼,做什麼,心裡總是感到站在葛利高裡身旁。瞎馬就是這樣圍著水車軸拉水車,轉圈子……
阿克西妮亞在床上一直躺到黃昏,從床上起來,眼皮都哭腫了,洗洗臉,梳了梳頭,就像大姑娘要去相親似地匆匆穿戴、打扮起來她穿上乾淨襯衣,紫紅色的呢裙,披上頭巾,慌里慌張地對著小鏡於照了照,就出門了。
韃靼村的上空一片灰色的黃昏。大雁在春汛氾濫的河灣裡驚鳴。蒼白暗淡的月亮從頓河邊的楊樹林後面爬上來。河面上映出一條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