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愛看人生。可惜平時所見多欠精彩,即使精彩又未必方便,所以才來看戲。為了便於觀看,這一段精彩的人生要在舞臺上——也就是一個狹小而固定的空間裡——表演。電影打破了舞臺限制,但仍然要接受另一種狹小的空間,即銀幕。就善於接受空間限制而論,舞臺劇的成就最為突出。在那麼大的一塊地方上,觀眾清清楚楚看見了一生浮沉,幾代恩怨,多重內幕,看後完全相信,衷心感動,這件事很不簡單。怎麼會有那麼多精彩的事件,在那麼短的時間裡、湊巧發生在那麼小的一塊地方?這些事件的背後又怎麼湊巧含有很大的意義?你得佩服編劇家,他把人生集中、橫斷、壓縮,加以編織。劇本是“編”成的,許多線頭互動穿插,正好裝滿那空間,既不顯得擁擠,也沒有浪費空白。舞臺那麼小,你卻能從舞臺上看出世界那麼大,人類的心靈那麼闊那麼深。
回顧前文,可知編劇家所受限制之多,為一般散文作家難以想像。這些限制由於滿足觀眾而生,例如,為了集中觀眾注意力,劇情需要高潮;為了觀眾的注意力不能在某一點上膠著過久,需要一個高潮連線一個高潮;觀眾看戲的時間愈久,支付精力愈多,愈需要更大的刺激,使觀眾的注意力不致渙散,所以要高潮愈來愈高,衝突一次比一次激烈。演員要當著觀眾表演人生,意味著觀眾也是戲劇的一個要素,沒有觀眾,不能表演,即使表演,也只能算是排練,戲劇仍在創作之中,而作品尚未完成。觀眾既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一齣戲在構想之中不但要想好誰來演,也要想好誰來看,怎樣使他們愛看。詩人和散文作家何嘗考慮這些?至少,他們無人公然宣稱創作時要處處討讀者喜歡,他們可能以“迎合大眾”為恥。這種想法與戲劇家異趣,大部分的詩人相信,如果大眾不讀他的詩,那是因為他的詩寫得太好,但大部分編導相信,如果大家不來看他的戲,那是因為他的戲失敗了。
劇 本(4)
許多人說過好來塢的出品太商業化了,我們可以從這些“太商業化”的影片裡去看觀眾的分量。觀眾有好奇心,因此影片有曲折的情節;觀眾有同情心,因此片中有受苦的弱者;觀眾有時幸災樂禍,因此片中有殘忍暴行;觀眾有時黨同伐異,因此片中有群眾對抗;觀眾好聲色之娛,因此片中有華麗歌舞。在戰爭片裡,將軍多半庸愚,軍曹多半忠勇,為什麼?因為在觀眾席上做過將軍的人畢竟是少數。以醫院為背景的片子裡往往批評醫生,為什麼?因為觀眾席上究竟做醫生的人少,做過病人者居多。美國社會崇拜金錢,可是美國電影往往鄙薄富翁,美化窮人,因為製片人想過,一國之中有幾個富翁?他們能買幾張票?
這是不是迎合觀眾?這樣豈不是要產生沒有價值的東西?答案是也許,未必盡然。戲劇在表現手法上力求適應觀眾,表現手法是中性的,它本身不發生道德問題。戲劇在題材上力求觀眾樂於接受,任何題材都可能作成有價值的作品,看由誰來作,怎麼作法。得人,卑無高論的題材可以拍出高水準的影片;失人,陳義甚高的題材也可能拍出低水準的影片。文藝作品都是向人性取材去打動人性,戲劇尤然,人性的要求複雜,戲劇題材乃斑駁不純,但題材畢竟是“表”。我知道,有人可以舉出許多例子來說明戲劇為了票房收入產生多少害處,我們可以把他的話打個折扣。世上畢竟還有那麼多好的戲使人淨化,引人向上,當然,這種戲的數量可能比那些引人爭議的戲要少。我們得承認,戲劇有它的性格,它的性格就是如此,不許孤芳自賞,不許寂寞千秋,不能藏諸名山。除非我們完全不要戲劇,否則,只好承認它,並且努力做它的主人。
詩(1)
如果散文是談天,詩就是唱歌。唱歌是使用語言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很特殊,音樂加進來強化語言,有時也代替語言。語言在經過省略和強化以後,與音樂融合為一,如精兵猛將,當十當千。詩差不多就是這麼一種東西。
作為文學作品的詩當然是沒有曲譜的,它的音樂性藏在語言本身裡,詩人的專長是把語言的音樂性加以發揚利用,使文字效果和音樂效果相加或相乘。作詩叫“吟詩”,詩的定義有一條是“文之成音者也”。都指出了詩這種體裁的特性。語言,在未有文字之先,固然是用聽覺來接受的,即使有了文字以後,聽的機會也比看的機會多,何況還有不識字的人。經過那麼長的時間,由那麼多的人使用,在使用中不斷調整修改,它已經針對人們的耳朵發展出規律來。詩人掌握了這套規律,講求作品的節奏和音韻。散文可以不故意講求這些,詩則必須講求;散文作家如注重語文的音樂性也是淺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