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聲的說,不,是我自願的。
葉枯榮忍不住想,自己這一輩子真是命大啊,沒有死在出生時的那場雪裡,也沒有死在母親日復一日的毒打裡,卻死在周邙死寂一般的目光裡。
那個年代,怎麼可能容得男人相姦的事情,很快沸沸揚揚的傳遍整個青禾鎮,葉枯榮也被抓緊去,關在了生產隊的倉庫裡。
只有葉慕青不斷的為兄長叫冤枉,說他是被男人弓雖。暴的,她心裡暗暗想,這個人很可能是吳鵬飛。周邙想了想,到現在也只能對外這樣說了,否則肯定會被定成流氓罪,他看多了被抓起來批鬥後的,要麼死了,要麼瘋了。
他簡直要恨死自己,那天晚上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還把他一個人就這樣扔在葡萄架的洗衣板上……可是,沒有後悔藥。
儘管葉慕青和周邙一路申訴,就在大家都要相信葉枯榮是被人害了的時候,葉枯榮卻說,不,我是自願的。
問了一遍又一遍,卻永遠只有這幾個字。
葉枯榮,你究竟在犯什麼擰!周邙心如刀絞,終於打點通了人脈,得到了見葉枯榮的機會。
他坐在堆滿稻穀的倉庫上,背後後才插著變態,舊社會五毒之首的批鬥牌,精神很不好。
他用手去捧他的臉,一輩子只流血不流淚的男人倏然淚流縱橫,他說,“你這麼瘦,都硌到我了,不過不要緊,等出去了,我們補回來。”
葉枯榮被反反覆覆的批鬥,精神已經緊繃成了一根弦,被撥動了一下,笑了,卻比哭還難受,“我還有出去的機會嗎?”
“怎麼會出不去?”周邙用手肘抹了淚,“只要你承認,是……有人強迫你的,他們就會放你出來……我知道你性子倔,是我錯了,只要你出來,你怎麼著我都行,好不好……”他說著說著就笑了,“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們還小,都不懂事,我當了孩子頭的霸王,學著站在橋頭收保護費,那時候,你不是特別機靈嗎?別的孩子要不嚇回去找爸爸媽媽了,要不乖乖的交了保護費,只有你,一座橋過不了,就換另一座橋過,跟我們玩捉迷藏呢,那時候我就想這小孩兒怎麼跟地鼠似的,到處找空子鑽呢,你看,你小時候不是很機靈嗎?很懂得變通嗎?現在我們換座橋過,換條路走,好不好?就當我求你了!”
葉枯榮想了想,竟然想不起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說,“你問一千遍,我也是變態,喜歡男人的變態,現在——周邙,你明白了嗎?”
周邙恍恍惚惚的走出關押葉枯榮的倉庫,眼前出現無數張葉枯榮的嘴,每一張嘴都說著,“我是變態,喜歡男人的變態。”
他想起和葉枯榮一起的時候,他的每一次高興,每一次彆扭,每一次生氣,每一次傷心,那些無理取鬧,都忽然有了答案,這個答案,他把它放在心臟最亮堂的地方,心心念唸的捧給他看,可是他從來都是假裝看不見,每一次都慌慌張張的掩蓋過去。
他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好累,一步也走不動了,也不管是什麼地方就蹲下,不可抑制哇哇大哭,彷彿還是當年雞毛換糖的周家小貨郎,身後載著他小姑娘般愛臉紅的榮哥兒,在青禾鎮上橫衝直撞,耀武揚威,他這樣高興呀,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了,只顧著往前,忘記回頭看了看,有一天忽然回了頭,卻發現,坐在後面的榮哥早就被他丟在半路上了。
他的榮哥,被他丟在那裡了呀?
秋天快過去的時候,吳鵬飛終於落網,他被帶走的那一天,葉慕青趁人不備接近囚車,在他的臉上劃了很多血道道,他卻彷彿不知道疼痛的樣子,笑得讓人發寒,他說,“你想不想知道一個秘密,多麼好笑的秘密啊,可是我偏偏不告訴你,哈哈……哈哈……”
禍不單行。
幾天以後葉慕青在鎮上的衛生所做了檢查,發現她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周邙聽說了,跑到衛生所,葉慕青還坐在冰冷昏暗的走廊盡頭,看不清表情。
男人朝著眼前的女孩跪下來,單膝跪地的羅曼蒂克,他醞釀了許久才學會笑,他溫柔的牽起女孩的手,親吻了一下,說,“我們結婚吧,讓我做這個孩子的父親吧。”
所有在診所的人望向這對剛剛求婚成功的準夫妻,被他們的幸福所感染,起鬨著喊著“答應答應……結婚!結婚!”
葉慕青愣了半響,終於反應過來,她甚至湧出了淚花,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迫離港的小船,在黑夜的海面上搖啊晃啊,她錯過小島,陸洲和燈塔,她以為自己再也靠不了岸,卻讓他抓住了一塊浮木,儘管那只是浮木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