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個鼻歪嘴癟,五官不正。真不敢相信這樣的東西能賣得出去。當母親擔著這第一批貨到外村去叫賣時,我們都不抱什麼希望,只是覺得太苦了母親。可是傍晚母親回來時,大小竹貨居然一個不剩。而且她肩上還扛著一把綠竹,足有六七十斤重。後面還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子,一晃一晃的。我們真有些傻眼了:母親是用什麼掩眼法把那些破筲箕賣掉的?她的那雙小腳怎麼能承受這麼沉的重壓?後面那晃晃悠悠的袋子裡裝的又是什麼東西?
我們幫母親把竹子放下,我好奇地問:“媽,這袋子裡裝的是什麼啊?”
母親解下袋子說:“是紅薯渣。”
紅薯渣是鄉下人把吃不完或是太小不好吃的紅薯磨了粉以後濾出的渣子。一般都隨便堆在外面,任雞啄,狗扒,發黴發臭;待天晴時一撮一撮晾在草地上,曬乾後收回家做豬飼料。母親卻把它買回來做全家的口糧。她提著袋子同我們回到屋裡,把布袋放在桌上,邊解袋口邊說:“下蠻做(即努力做的意思),明天娘做薯渣糰子給細崽吃。”
她說話間解開袋口,只見上面還有一個黑色小包。母親將小包裡的東西倒在碗裡,原來是一些又黑又髒的粉末子,裡面泥塊草屑什麼都有,還散發出一股酸臭味。母親抓起一把聞了聞說:“這是沒花錢的,多吃的。”他把手裡的薯渣放回碗裡,不無得意地說:“我先把這些篩揀出來,原本是人家要餵豬的東西。我從主人手裡要了過來,足夠我們吃一頓呢!”
說完,母親竟笑出了聲,笑得臉上額前紅暈泛起,眼角皺紋也舒展開來,就象一朵頑固戀世遲遲不肯調謝的菊花。
然而母親卻很快收住了笑容,臉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拱手把我們攏到跟前,帶有幾分自責地說:“媽經常教你們不要貪小便宜,今天媽貪了這一回。今後你們姐弟誰也不能做這種事情,知道嗎?”
是的,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樂善好施,從不貪非份之利。還經常教我們,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拿,不能吃,不能撿。在這方面,父母的家訓是很嚴厲的。
我們家鄉一帶,凡有集市的地方,每年收完早稻之後流行趕廟會。這是鄉下人進行買賣交易的黃金時段。這個時候我們村最忙。家家戶戶不分晝夜搶做竹貨,趕圩赴會,掙錢養家。我家雖然是新手,竹貨做得慢,做得差,但也不會放鬆這個能賺錢餬口的好機會。我們白天破篾,晚上編織,常幹到三更雞啼。如果趕圩日正逢星期天,母親就會叫我和她一同上市,幫她守攤看貨。因此我常親眼目睹母親的推銷“技巧”,至今回想起來,仍叫我讚歎佩服。
到了市場,她先滿街觀察一遍,選擇人流往來密集處擺攤。攤位一定,她就睜大眼睛盯著每一個過往行人。只要有人稍微放慢一點腳步或看了一眼我們的貨攤,她立馬就笑臉相迎,就像見了老熟人似的,叔叔伯伯老姐老妹老哥老弟叫得親親熱熱。然後就見機切題:“……要籃子麼,提一個去……”接著誠誠實實地說:“我哩是初學的,樣子不好看,還能用。……老哥,你隨便給個價,幫我銷一個吧。……”
誰見過這樣推銷的生意人?人家都誇自己的東西好,爭著賣個好價錢。可她卻說自己的貨不好,要買方隨便給價。再看看,一個老女人,一副瘦身板,一雙小腳,旁邊還站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孩子。不少人還真的應邀購買,而且給錢也不算少。有的還直言不諱地說:“本來是沒打算買籃子的,憑大嫂這幾句話,買就買一個吧,反正要用。”母親就是憑著嘴甜,心誠,價廉這三招,破爛貨還常常比人家的優質品出手快,脫銷早。常聽村裡人誇讚母親是買賣高手。憑著母親的運籌,全家的辛勤勞作,日子總算熬得過去。
但是,自從進入了一九五三年,糧食開始實行統購統銷,很快就打破了這脆弱的平靜。我家的田地是全村最差的,一蔸禾僅結四五串穗,而且穗短谷瘦秕多,畝產僅收百把斤。可是瘦田也要與人家的好田同等定產定購。即使是風調雨順的年景,按規定交了公糧賣了餘糧,也決無口糧可留。如果遭遇天災,就是把全部收成都交出去也完不成定購定銷任務。
我們家鄉沒有曬場,也少有曬墊,收禾一定要等天晴,將成熟的禾一塊一塊地割倒在乾田裡,曝曬一兩天後再縛成一把一把擔回家砌成堆,等農閒時再慢慢脫粒進倉。
家運沒落往往禍不單行。記得有一年,有一天,晴空萬里,繁星閃耀,分明是個搶割搶收的好天氣。於是,我們全家老老少少天沒亮就披著星光出門,苦幹一天,把熟透的禾苗全都割倒在田裡。可是到了傍晚,突然雷聲隆隆,風雨大作,